第3章 奥斯坦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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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用餐,第一次用餐。”喊声在过道里回荡着。迈亚特早已端坐在餐车里。他不愿冒险去和别人共用一张餐桌,不愿被迫去跟别人客客气气地寒暄或遭受可能碰到的冷遇。君士坦丁堡,对多数人来说是一次几乎无休无止的旅行的终点,可是在迈亚特看来,它却像迎面飞腾而过的电线杆子一样,急速地向自己逼近。一俟旅程结束,就不再有思考的时间了:等候的汽车,眼前晃过的清真寺尖塔,昏暗的楼梯,从写字台后面站起身来的埃克曼先生就会接踵而来;算计、数字、合同将把他包围起来。在这里,在餐车里、卧铺上或过道中,他必须事先想好每一处措辞,练习每一个声调变化。他倒希望和英国人或土耳其人打交道,但埃克曼及其背后谜一般的斯坦因,却都是跟他同族的犹太人,对于如何根据声调以及拿雪茄烟的姿势发现对方的意思,全都是驾轻就熟。

侍者在通道中往来送汤。迈亚特摸摸胸前的口袋,又吃了一个葡萄干,是斯坦因的,又小又干,可是得承认它价钱便宜。在迈亚特心中,质与量进行着永恒的不可避免的争斗,却从来也没有结果。被拴在伦敦的办公桌边时,他总是只和斯坦因的代表,而不是和他本人打交道,至多只能从长途电话中听听斯坦因的声音,而那只不过是声音的影子罢了,从它的语调变化中你什么都发现不了。因此,他能大致搞清的仅仅是:斯坦因的情况不大妙。但究竟如何呢?是濒临破产还是仅仅受了点儿损失?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还是只不过向不大景气的经济状况屈服了?如果迈亚特不曾怀疑“迈亚特及佩奇联合公司”在君士坦丁堡的代理人、能干无比的埃克曼先生绕开了法律约束,私下与斯坦因勾结,事情本来会明朗一些。

他用勺子蘸了蘸淡而无味的菜丝汤,而他喜欢的是丰盛的、有滋有味的、富有营养的大鱼大肉。窗外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偶尔有小站上一闪而过的灯光,过隧道时火车喷出的一股火星,此外,就是一直映在玻璃上的自己半透明的面孔。在玻璃上,他的手像鱼一样飘浮着,透过它,水和水草在闪闪发光。这个时刻追随他的影像有点儿使他不快,他正要放下窗帘,却看见在自己的影子后边,还有曾向他的房间里探头探脑的那个穿旧雨衣的男人。他的衣服已经褪色,磨得发亮,面目全非,就像是穿着古代服装的幽灵,但仍勉强地维持着体面:敞开的雨衣里露出高高的硬领,以及扣得整整齐齐的夹克衫。这人正在耐着性子等候吃饭——迈亚特最初这样想,使自己的脑子暂时摆脱斯坦因与埃克曼等微妙的问题而休息片刻——但是,不等侍者到那人跟前,他就已经睡着了。一处车站的灯光射过来,车厢壁又从镜子还原为玻璃窗,那个陌生人的面孔消失了,透过窗子可以看见一群乡村旅客带着孩子、包裹和网袋在等候国内慢车。待到外边重新暗下来,那面孔就又出现了,他头一点一点地进入沉睡。

迈亚特心里明白,在火车上喝好酒纯粹是浪费,这么抖个不停,什么酒香也品不出来。可他还是点了一种度数适中的勃艮第葡萄酒,一九二三年出的香贝丹酒,就着牛肉喝了起来,并且很快就把那人忘掉了。列车开足马力奔向科隆,整个车厢的玻璃都在颤抖中呜咽。他喝着第一杯酒,又想起了斯坦因,此刻他正在君士坦丁堡狡诈或者绝望地等候自己到达。迈亚特相信,只要价钱合适斯坦因就会卖;可是听说另外还有个买主。埃克曼先生的可疑之处就在这里,也许他为了从斯坦因那里捞15%的佣金便吃里爬外,帮对方抬高价钱,和自己的公司作对。埃克曼来信说,莫尔特公司给斯坦因的存货和信誉出了个大价钱;迈亚特不相信这话。有一天,他曾和小莫尔特一道吃午饭,席间偶然提及斯坦因。莫尔特不是犹太人,他不那么敏感,不懂得推诿回避的学问。如果他想说谎,他就说谎,但只用语言欺骗,他不知道毫无经验的手会戳穿嘴里的谎言。迈亚特发现,和英国人打交道时,有一招就足够了;如果谈及重大事项或提出了关键的问题,他就递上一支雪茄,假如对方撒谎,不论他答话有多快,接烟时手至少要迟疑四分之一秒。迈亚特知道那些异教徒怎么说他:“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从来不正眼看你的脸。”傻瓜,他暗自得意洋洋地想,我还有比这强得多的法子呢。比如说,他知道小莫尔特没撒谎。是斯坦因,或者是埃克曼在撒谎。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真有趣,他想,安宁平静地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旅行的人是他,而不是埃克曼。埃克曼此刻也许正锁上办公桌,从书信架上拿起帽子,用尖利的龅牙咬着公司的电报,细细地琢磨着:“卡尔顿·迈亚特先生于十四日抵达伊斯坦布尔。请安排会见斯坦因。”在火车里,不管它运行得多快,乘客都不得不安静地休息。在两面的玻璃窗之间根本唤不起什么激情;除去想想事以外也根本没法从事其他什么活动;而且,你尽可以独自冥思,不必担心有人打扰。可是埃克曼和斯坦因却不断地被外界打扰,电报纷纷来到,人们的谈话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女人们在举行宴会。在这摇摆急驰的快车上,响声如此有规律,几乎就等于是寂静,运动如此平稳地延续,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人们简直把它视为静止了。只有在外头才会发生侵害他的事,在火车上,他和他的种种计划可以安安稳稳地待上三天,三天之后他就会一清二楚地想好如何对付斯坦因和埃克曼。

吃完冰激凌和甜点,付过账,迈亚特在餐桌边停了一会儿,点了支雪茄。他正对着那个陌生人,看见他在上菜的空当里,即撤下塔列兰小牛肉以后,端上冰布丁之前的片刻时间里睡着了,他一定是太累了。

在迈亚特的凝视下,那人突然醒了过来。“嗯?”他问。迈亚特道歉说:“我并没想惊动您。”那人怀疑地打量着迈亚特;他从睡眠中惊醒,重又回到他习以为常的焦虑不安的状态中,那件寒碜的雨衣破坏了他在穿着上花费的一番苦心。看到这些,不知是什么使迈亚特有点儿动了恻隐之心。他接着上次相遇时的话题说道:“您已经找到隔间了吧?”

“找到了。”

迈亚特不由自主地说:“我想您可能会觉得在火车上难以休息。我的包里有阿司匹林。您要几片吗?”那人猝然答道:“我什么都不需要。我自己是医生。”迈亚特出于习惯瞧了瞧他那瘦骨嶙峋的手。他带着几分处于荒漠中的点头哈腰的犹太人所特有的过分谦卑说道:“打扰您我真过意不去。不过您气色不好。如果我能为您效劳——”

“不,用不着,用不着。”可是,当迈亚特走开时,那人却转过身来朝他喊道,“时间。现在几点了?”迈亚特说:“八点四十分。不,八点四十二分。”他看见那人小心翼翼地校准了自己的表。

迈亚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车速渐渐慢了下来。铁路旁列日市的巨大高炉就像在边境袭击中着了火的古代城堡。列车晃了一下,通过了一处道岔。路两边架着一道道钢梁,下边远处,一条空荡荡的街道斜插着伸向黑暗,一家咖啡馆门口亮着灯。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铁轨,一些没挂车厢的火车头呼啸着,喷着汽,蒸汽朝东方快车涌来。卧铺车厢那边,绿灯亮了,列车上方露出了车站的穹顶。报童在叫卖,一长溜庄重古板的穿黑衣的男人和戴黑纱的女人在站台上等候,态度漠然,像葬礼上的一群有教养的陌生人。他们望着一等车厢从眼前经过,奥斯坦德——科隆——维也纳——贝尔格莱德——伊斯坦布尔——雅典(脱卸车厢)。随后,他们提着网袋,拉着孩子,爬上了后边的车厢,可能要去十五英里外的珀潘斯特尔或韦尔维耶。

迈亚特累了。昨天晚上他和父亲雅各布·迈亚特讨论斯坦因的事,一直谈到夜里一点钟。看着父亲抖动的白胡子,他恍然明白了事务已经一点儿一点儿地从父亲那抓着热牛奶杯、戴着戒指的衰老的手指间溜掉了。“他们从来不撇奶皮。”雅各布抱怨说,他让儿子用勺子把牛奶表面撇清。如今好多事他都让儿子做;佩奇根本不算数,他的董事职位不过是个虚职,是他作为办事员总管忠诚服务二十年得到的酬答。我即迈亚特,迈亚特及佩奇联合公司,想到这一责任,他毫不激动;他是长子,而且,按照自然法则,父亲总得把家业交给儿子。

昨天晚上父子俩对埃克曼看法不一。雅各布·迈亚特认为斯坦因欺骗了埃克曼,而他儿子则认为他们是狼狈为奸。“你等着瞧吧。”他说,对自己的机警深信不疑。但雅各布只是说:“埃克曼是个聪明人。我们在那儿需要个聪明人。”

迈亚特明白,在赫比索尔过境之前是没法安顿下来睡觉的。他拿出埃克曼提出的作为与斯坦因谈判基础的那些数字,斯坦因手头存货的价值,其公司信誉的价值,以及他估计其他买主给斯坦因出的价钱。不错,埃克曼没有明文提到莫尔特,他不过是作了暗示,而且他可以否认这一暗示。莫尔特公司以前从来没对葡萄干生意表示过兴趣,至多只不过曾在海枣市场上有过短暂的念头。迈亚特想:我不信这些数字。对于我们来说,斯坦因的公司倒是值这么多钱,哪怕我们把他的存货全都倒进博斯普鲁斯海峡,因为这样我们就赢得了垄断地位。但对其他公司来说,买它不过是买一家在竞争中被我们挤得风雨飘摇的企业而已。

数字开始在他睡意蒙眬的眼前浮动起来。1呀、7呀、9呀,变成了埃克曼先生的小尖牙;6呀、5呀、3呀,就像在变戏法电影中那样转化成了埃克曼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弄到的佣金像五彩缤纷的气球在车厢里飘来飘去,越胀越大,他找了根针把它们一个一个全扎破了。过道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使他又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看见一件棕色雨衣从窗前闪过,还有一双紧握着的手,于是想道,可怜的家伙。

但他对埃克曼先生却没有一丝怜悯,他想象着埃克曼如何从办公室回到他那非常摩登的公寓中,走进那闪闪发亮的厕所、镶银镀金的洗澡间以及配有鲜艳椅垫的客厅,他妻子就坐在那儿缝呀缝呀,为英国圣公会慈善机构缝背心、裤子、帽子和袜子:埃克曼先生是个基督徒。一路上两边的高炉火光冲天。

但热气穿不透玻璃的隔墙,天气寒冷彻骨,四月的夜就像带着亮闪闪霜凌的老式圣诞卡。迈亚特从衣钩上取下皮大衣,走进过道。列车在科隆要停四十五分钟,来得及去喝杯热咖啡或白兰地。到科隆之前他可以来回走走,像那个穿雨衣的人一样。

外边没什么东西值得一顾,迈亚特知道,当他在过道里走过或出入厕所时,在精神上伴随他的仍是埃克曼和斯坦因。他想,企图哄人往漏盆里倒热水的埃克曼先生,却在马桶座旁边放一部用链子系住的《圣经》。至少他听说是这样。《圣经》在银光闪亮的水龙头、塞子之中显得又大又破,很有“家庭味儿”,向所有到埃克曼家吃饭的男男女女宣扬着他的基督教徒的品德。有了它就不需再遮遮掩掩地暗示他们如何常去教堂、常去找使馆的牧师。只需由他妻子说一声“亲爱的,您不洗洗吗?”,或者他本人在茶余酒后向男人们诚心诚意地提出这类问题就行了。不过,对于斯坦因,迈亚特却一无所知。

“你对板球感兴趣,不在布达佩斯下车可真是憾事。我正试着在使馆组织两支板球队——哦,真不容易呀。”一名面孔像教士服领子那样苍白的男人对另一个小老鼠般的人说道,那人在他对面蜷缩着,不住地点着头。迈亚特走过时,声音透过关闭的玻璃窗飘进过道,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音调特征。就像是声音的影子,使迈亚特又想起了在两千英里电缆线另一端说话的斯坦因,声音客气殷勤,毫无特点,表示他希望不久能有幸在君士坦丁堡招待卡尔顿·迈亚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