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启程

  • 天心尘
  • 咪多儿
  • 3255字
  • 2025-08-11 21:05:46

李阿婆最后那声微弱的嘱托,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终究还是熄灭了。

那艰难到令人窒息的呼吸声,在某个灰蒙蒙的黎明彻底停止了。屋内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呜咽着穿过泥巴巷狭窄的巷道,像是在为这个饱经风霜、最终被忧思压垮的灵魂送行。

素尘僵坐在床边,依旧握着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掌心传来的寒意,比源核最深处的灰雾更冷,直透骨髓。胸腔里,那股因愤怒和痛苦而翻涌的本源之力,在李阿婆生命之火熄灭的瞬间,也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空茫的钝痛。

“尘寰录”的血色警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提示:

「关联个体:李阿婆。生命体征:终止。死亡时间:记录完毕。」

「临终嘱托:记录归档(关键词:照顾自己、流光、告知其子、等待、对不起)。」

「当前环境状态:高死亡风险解除,遗留问题:遗体处理,后续生存规划。」

遗体处理……后续生存规划……

素尘茫然地看着李阿婆灰败、枯槁的面容。知识库里有无数的信息:不同文明的葬礼仪式、尸体防腐技术、墓穴规格……但这些冰冷的条目,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带来的具体困境——一个凡俗生命的终结,需要另一群凡俗生命来处理。

“主人……”一个带着悲伤和担忧的意念传来。流光轻盈地跳上床,它用湿润的鼻尖轻轻碰了碰李阿婆冰冷的脸颊,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哀泣般的“喵呜”。然后,它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素尘,里面充满了依赖和无措。“……婆婆……不动了……冷……怎么办?”

怎么办?

素尘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泥巴巷死寂依旧,但这份死寂里,已不再是战争前的麻木,而是大难临头前的绝望。指望邻居帮忙?那些自顾不暇的面孔浮现在脑海。

“……去外面……问人……”流光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指引,“……找……村长?……婆婆说过……有事……找村长……”

村长。知识库里调出信息:基层管理者,负责户籍、赋税、纠纷调解……也包括处理无人认领的死亡。

素尘轻轻放下了李阿婆的手,为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稀疏的白发,拉过那床洗得发白的薄被,盖住了那张枯槁的脸。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走到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寒风裹挟着尘土灌了进来。大黄和二黄不安地趴在院门口,它们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眼神充满了悲伤。

素尘走出小院,走向记忆中李阿婆提过的、位于泥巴巷另一头的村长家。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身姿依旧挺直,但步伐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沉重。流光紧跟在她的脚边,像一个沉默的护卫。

村长的家比李阿婆的小院稍大一些,但也透着破败。开门的是个干瘦、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是泥巴巷的村长赵老栓。他脸上带着愁苦和疲惫,看到素尘,尤其是她身后那只气质不凡的猫,愣了一下。

“李阿婆家的……侄女?”赵老栓显然也听说过素尘。

“婆婆,走了。”素尘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悲喜,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赵老栓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皱纹更深了:“唉……造孽啊……我就知道……她那身子骨,加上这心病……迟早的事……”他摇摇头,看着素尘,“你……打算怎么办?”

“处理。”素尘说。

赵老栓又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棺材铺都关门了,抬棺的人手也难找……”他搓着手,显得很为难。这既是实情,也带着点试探。

素尘没有说话。她摊开手心,意念微动。几枚在集市上留意过的、成色不错的铜钱(她之前用李阿婆给的零钱买过东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掌心。她将铜钱递了过去。

赵老栓看着凭空出现的铜钱,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极度的惊骇!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看着素尘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她手心的铜钱,再看看她脚边那只眼神锐利、仿佛通人性的猫……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你……你……”他声音发颤,指着素尘,说不出完整的话。

“……帮忙……安葬婆婆……”素尘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重复道。手腕上,“理之痕”的印记微微发热,但没有触发任何天罚。这只是“交易”,小小的、凡俗层面的资源调动,并未改变任何重大的命运轨迹。

赵老栓看着那几枚铜钱,又看看素尘那双清澈却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睛,巨大的恐惧最终被现实的贪婪和对“异类”的敬畏压过。他颤抖着伸出手,飞快地抓过铜钱,塞进怀里,连声道:“好……好……我……我这就去想办法!找副薄棺……找几个老伙计抬上山……明天……明天就办!你放心!”

他不敢再看素尘,逃也似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在泥巴巷后山一处荒僻的向阳坡地,一口薄得不能再薄的白皮棺材被几个同样愁苦的老汉抬了上来。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有呼啸的山风和几声零落的鸟鸣。赵老栓草草念了几句乡野间的安魂词,便催促着挖坑下葬。

素尘一身素衣(她用本源之力将粗布衣裤的颜色转为最朴素的灰白),静静地站在一旁。流光蹲在她脚边,琥珀色的眼睛望着那口薄棺,充满了悲伤。大黄和二黄也跟来了,它们焦躁不安地在周围徘徊,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黄土一锹锹落下,渐渐掩埋了那口薄棺。当最后一锹土盖上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时,赵老栓和那几个老汉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恐惧地看了素尘一眼,便匆匆下山去了。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素尘走到那小小的新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堆新土。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感受着山风的冷冽和脚下泥土的沉重。

“婆婆,”她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散,“我会……去找他。告诉他。”

流光走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脚。

素尘转身,准备下山。大黄和二黄却并没有跟上。它们走到李阿婆的坟前,一左一右,趴伏下来。它们将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睛望着那堆新土,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持续不断的呜咽,仿佛在呼唤着再也回不来的主人。无论素尘怎么呼唤,它们都只是抬起头看看她,眼神悲伤而坚定,然后继续趴下,将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泥土。

它们选择了留下。守在这里,守着那个将它们从野狗养大、给了它们一个简陋却温暖的家的老妇人,直到生命的尽头。

素尘看着它们,看着那两团依偎在孤坟旁的黄色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感觉压在她的心头,比那天罚的剧痛更甚。这是“守护”?还是“执念”?她无法完全理解,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属于生命的羁绊与忠诚。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坟包和守护在旁的大黄二黄,转身,带着流光,一步步走下山坡。

回到泥巴巷那间破败的小院,空寂无声。灶台冰冷,水缸半空,那几畦青菜也因为无人照料而蔫蔫的。这里曾经充满烟火气、叫骂声和一种笨拙的温情,如今只剩下物是人非的凄凉。

素尘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她看着李阿婆常坐的小凳,看着墙角阿花(流光)曾经趴卧的地方,看着空荡荡的鸡窝……“尘寰录”无声地记录着这里的一切信息,如同拓印下一段尘封的过往。

她在小院里待了三天。没有生火,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日升月落。流光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偶尔会出去抓只老鼠回来,放在她脚边,像是在履行“照顾”的职责。

三天后,当第一缕晨光再次照进小院时,素尘站了起来。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裤(依旧是灰白色),用布带将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她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最初“人间”印记的小院,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决意。

“走。”她低头对脚边的流光说。

“……主人……去哪?”流光的意念传来。

素尘的目光投向北方,那是李阿婆日夜凝望的方向,也是战火燃烧的方向。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

“去北边。去战场。”

“去找婆婆的儿子。”

“去看看……这场战争。”

“去看看……人与人之间,为何如此。”

她的话语里,不再是单纯的“观察理解”使命,而是融入了承诺、探寻和一种冰冷的审视。

流光轻盈地跳上她的肩头,稳稳地蹲好,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脖颈。“……跟着主人……去……看……”

素尘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没有再回头。她带着肩头的橘猫,踏出了泥巴巷,踏出了这个给予她凡尘烟火启蒙、也让她初次尝尽生离死别滋味的地方,踏上了通往血色前路、也通往更广阔六界纷争的未知旅途。

身后,是空寂的小院和山岗上那座孤零零的新坟。

前方,是烽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战场,以及隐藏在战火之后,那联系减弱、天道迟滞的宏大谜局。

肩上,是唯一陪伴她的、名为流光的灵猫。

心中,是李阿婆临终的嘱托,和一张已被凡尘悲欢涂抹得不再纯净的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