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北望烽烟

  • 天心尘
  • 咪多儿
  • 5763字
  • 2025-08-14 14:01:05

泥巴巷的土墙和喧嚣彻底被抛在身后。素尘沿着一条被无数车辙和脚印压实的黄土官道,向着北方,不疾不徐地走着。她没有目的地,只有方向——战火燃烧的方向,李阿婆儿子可能存在的方向。

她没有选择任何代步的工具。驴车、牛车,甚至偶尔路过的、载着仓皇南逃的富户的骡车,她都只是平静地避开。步行,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是她选择的“观察”方式。唯有如此,她才能最真切地感受这方水土的气息,聆听这片大地上正在发生的悲鸣。

流光稳稳地蹲伏在她的肩头,像一团温暖的、橘黄色的毛球。它不再需要笨拙地传递模糊的意念碎片。随着知识库(尘寰录)与它灵魂契约体的深度交融,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而高效的沟通方式在素尘的意识中建立起来。

此刻,素尘的目光落在道旁一株叶片边缘焦黄卷曲的槐树上。

几乎同时,一个清晰、冷静、带着点猫式慵懒腔调的声音就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目标:槐树(Sophora japonica)。」

「状态:非自然损伤。叶片边缘焦黄卷曲,呈脱水灼烧状,新叶生长受阻。」

「损伤原因分析:高概率为近期异常高温热浪冲击(非自然天气现象),低概率为强酸沉降(证据不足)。关联近期战争烈度提升,存在术法/大规模战争器械能量逸散影响区域气候的可能性(30%)。」

「生态影响:光合作用效率下降,可能导致局部小气候调节能力减弱,加剧干旱。」

这不再是简单的信息传递,而是融合了数据检索、逻辑分析、可能性推演和关联思考的“对话”。流光的意识,如同一个高度智能且风格独特的处理器,将“尘寰录”庞大的数据库和强大的分析能力,转化为素尘可以即时理解、甚至进行意识层面探讨的“声音”。它保留了猫的视角和些许傲娇的语气,但内核已是那个冰冷逻辑与庞大知识库的完美代言。

「主人,这树看着真惨,像是被谁吐了口火燎的。」流光的“声音”在素尘脑中补充了一句主观评价。

“嗯。”素尘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从病槐移开,投向更远处。官道两旁,原本应是连绵的田野,此刻却显得荒凉破败。许多田地荒芜着,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无人耕种。偶尔看到几块被勉强打理过的田地,庄稼也长得稀疏枯黄,透着一股垂死挣扎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枯萎植物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越往北走,官道上的人流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最初是零星的旅人:背着沉重行囊、面色愁苦的货郎;赶着瘦骨嶙峋的毛驴、车上堆着简陋家什的老农;拄着拐杖、一步一挪的孤寡老人。他们大多沉默着,低着头,眼神麻木或充满警惕,只顾埋头赶路,方向都是向南。

接着,人流开始汇聚。不再是零星的个体,而是一群群、一队队的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男人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上面堆着破被烂絮、锅碗瓢盆;女人背着沉重的包袱,怀里抱着懵懂无知或哇哇大哭的婴孩;老人被搀扶着,或者直接坐在简陋的板车上,随着颠簸而摇晃;稍大点的孩子,脸上沾满尘土,眼神里充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惊恐和茫然,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

这是一股沉默的、缓慢移动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洪流——逃难的人潮。

素尘和流光,逆着这人潮的方向,向北而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溪流中两块顽固的礁石。无数道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有好奇,有麻木,有深深的疑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仿佛在质问:所有人都往南逃命,你们为什么还要往那地狱般的北边去?

「人口密度显著提升。」流光的分析冷静而精准,「构成:以家庭为单位,携带基本生存物资。来源方向:正北偏东。目的地:推测为南方尚未被战火波及或相对安全的城镇。」

「个体状态分析:普遍营养不良(面黄肌瘦),高度疲惫(步履蹒跚),心理创伤显著(眼神麻木或惊恐)。健康风险:高概率爆发瘟疫(水源污染、人群密集、卫生条件恶劣)。」

「社会结构观察:原始互助模式出现(共享少量食物、搀扶老弱),但资源匮乏导致潜在冲突风险极高(目光警惕、肢体语言防御性强)。」

素尘默默行走着,将“尘寰录”通过流光传递来的冰冷分析,与眼前活生生的景象一一印证。她看到: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坐在道旁一块石头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破布里的婴儿。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妇人低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沟。她身边的破包袱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怯生生地拉着妇人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对食物的渴望。

「核心需求缺失:食物、安全。」流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该幼童蛋白质与热量摄入严重不足,发育迟缓风险极高。母亲处于崩溃边缘。生存概率评估(当前环境):极低。」

素尘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她看着那妇人干裂的嘴唇和婴儿干瘪的小脸,一种陌生的、揪心的感觉再次从胸腔升起。她下意识地想从“尘寰录”中寻找解决方案,但反馈只有冰冷的现实推演:给予食物可能引发周围难民的哄抢,暴露自身异常(凭空变出食物)风险极高,且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她最终只是沉默地走过。那妇人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世界里。

又前行一段,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官道旁一处稍微避风的土坡下,挤着更多逃难的人。没有帐篷,只有用树枝和破布勉强搭起的、聊胜于无的遮蔽。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排泄物的恶臭和伤口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围在一棵光秃秃的小树旁,努力地剥着树皮,试图塞进嘴里咀嚼。一个断了腿的老人躺在一块破席子上,伤口已经化脓发黑,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只有微弱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更让素尘心神为之震颤的,是发生在土坡边缘的一幕。

两个男人,同样衣衫破烂,面如菜色,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绝望的光芒。他们各自抱着一个同样瘦弱不堪、陷入昏睡的孩子。两人低声、急促地交谈着,声音嘶哑而激烈,充满了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最终,其中一个男人颤抖着手,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了对方,同时,几乎是用抢的,从对方怀里接过了另一个孩子。两人交换了孩子后,甚至不敢看对方一眼,抱着“新”得到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分开,迅速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行为识别:易子而食前的资源交换。」流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解析,「极端生存压力下,人类道德底线的崩溃。交换行为本身是对后续更残酷行为(食人)的心理铺垫。:获取非直系亲属的‘食物来源’,以缓解自身极度饥饿并维持家族血脉(交换来的孩子可能被优先用于延续自身血脉)。」

心理分析:巨大痛苦、自我欺骗、人性泯灭临界点。」

「关联因素:战争导致的长期食物短缺、社会秩序瓦解、生存本能压倒一切伦理。」

“易子……而食?”素尘在意识中重复着这个词汇。知识库里有这个词的定义,但亲眼目睹这交换的过程,那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疯狂,远比文字描述冰冷万倍。她感觉胃里一阵翻搅,身体深处那丝天道本源之力再次不安地躁动起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愤怒。她终于理解了李阿婆忧思成疾背后更深层的恐惧——战争,不仅仅意味着刀光剑影的死亡,更意味着整个文明赖以生存的根基被彻底摧毁,将人变成比野兽更可怕的怪物。

“为什么?”素尘停下脚步,望着那两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在意识深处问流光,也是在问自己,问这冰冷的天道。

「核心驱动:生存。」流光的回答简洁而残酷,「当‘活下去’成为唯一且压倒一切的诉求时,人性中一切建构于文明之上的道德、伦理、亲情都将被剥离。这是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在极端环境下的极致体现。战争,是制造这种极端环境的熔炉。」*

素尘沉默了很久。那张曾被凡尘烟火涂抹的白纸,此刻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浓稠的、散发着血腥和绝望的墨汁。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天道让她观察理解的“情感”,其黑暗面竟能深邃恐怖至此。

天色渐晚,残阳如血,将官道和两侧荒芜的田野染上一层凄厉的暗红色。逃难的人流并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因为夜幕的降临而显得更加仓皇和拥挤。人们开始寻找更安全的过夜地点,争抢着道旁稍微干燥或背风的角落,冲突和哭喊声时有响起。

素尘没有加入任何人群。她带着流光,离开官道,走向不远处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林里同样弥漫着逃难者的气息,但相对边缘处还算安静。

她找了一棵枝叶还算茂密的槐树,背靠着树干坐下。不需要生火,不需要食物(她的身体可以通过吸收天地间游离的灵气维持基本运转,只是效率远低于在源核时)。流光从她肩头跳下,轻盈地在周围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回到她身边,蜷缩在她盘起的腿上,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夜幕彻底降临,星子稀疏。树林里并不宁静,远处官道上隐约传来哭喊、争吵和压抑的咳嗽声,近处则是逃难者疲惫的鼾声、孩子的梦呓和伤者的呻吟,交织成一曲悲怆的夜曲。

素尘闭着眼,却没有睡。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蔓延开来。

「感知场域展开:半径五十丈。」流光的“声音”如同辅助雷达,实时反馈着扫描信息,「人类生命信号:约一百二十七人。普遍生命体征低下,存在高烧、重伤个体三名。动物生命信号:小型啮齿类为主,无大型威胁。能量波动:无异常术法或战争器械残留。」

忽然,流光的反馈出现一丝波动:

「注意:西南方向,二十丈,能量波动!非自然,微弱,移动中……目标锁定:两名人类男性。携带金属武器(刀剑类),生命体征旺盛,情绪状态:贪婪、凶狠。」

几乎在流光预警的同时,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紧接着是男人粗暴的呵斥和物品被翻动的声音!

“把值钱的都交出来!粮食!银子!藏哪儿了?!”

“大爷……行行好……我们逃难的……真没有了……”

“少废话!这包袱里是什么?打开!”

“那是给孩子留的……最后一点糊口的……”

“拿来吧你!”

抢夺声、推搡声、孩子的哭嚎和妇人绝望的哀求混杂在一起。

素尘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她的瞳孔仿佛掠过一丝冰冷的星芒。体内的本源之力因这突如其来的暴行和耳边绝望的哭喊而剧烈翻腾。手腕上,“理之痕”的印记瞬间变得滚烫,发出只有她能感知到的灼热光芒,一股强烈的、想要“阻止”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涌动!

「警告!高恶意能量源正在实施暴力掠夺!」流光的“声音”急促起来,「目标:两名成年男性武装暴徒。行为:抢劫、可能伴随人身伤害。受害者:一妇孺家庭。」

「风险评估:受害者重伤或死亡概率高。」

「干预方案:

方案A(低风险):制造声响或幻象惊走暴徒(需消耗微量本源,风险:可能暴露自身位置,引发后续追踪)。

方案B(中风险):利用‘理之痕’被动偏转能力,干扰暴徒动作(需精确控制,风险:可能激怒暴徒,加大受害者风险)。

方案C(高风险):直接物理介入制服(需动用规则层面力量,风险:极高概率触发天罚,改变重大因果(暴徒/受害者生死))。」

建议:优先方案A。立刻执行!」

流光的分析快速而清晰,给出了最优解。然而,就在素尘意念微动,准备按照方案A,引动一丝本源之力制造远处树枝断裂的声响时——

“啊——!”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划破夜空!

是那个妇人!

其中一个暴徒显然被妇人的反抗激怒,或者纯粹是为了发泄,竟举起手中的刀,狠狠朝着妇人护着孩子的胳膊砍了下去!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森冷的寒芒!

来不及了!

方案A的惊扰根本无法阻止这近在咫尺的致命一刀!

方案B的偏转,在如此短距离和对方全力挥砍下,效果微乎其微!

方案C……

“不——!”素尘的意识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那妇人绝望的眼神,那孩子惊恐的哭脸,与李阿婆临终前灰败的面容瞬间重叠!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理智的权衡!就在那刀刃即将落下,妇人闭目等死的瞬间——

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暗金色光芒,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那挥砍的刀刃与妇人手臂之间!光芒只有巴掌大小,薄如蝉翼,上面流转着极其复杂玄奥的符文!

“理之壁·小”!

噗!

刀刃狠狠砍在暗金光盾上!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砍进坚韧皮革的怪响!

光盾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符文明灭不定!巨大的冲击力顺着无形的连接,狠狠撞在素尘的灵魂本源之上!她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她强行咽下!

那挥刀的暴徒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滑腻的反弹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刀势被诡异地偏转开去,“噗嗤”一声,深深砍进了妇人身边的泥土里!

“什么东西?!”两个暴徒同时惊叫出声,看着那突兀出现又瞬间消失的暗金光芒,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他们甚至没看清光芒的来源!

趁此机会,那妇人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一把抱起吓傻了的孩子,连滚爬爬地钻进了旁边更深的灌木丛,瞬间消失不见。

“妈的!邪门!”砍空的暴徒又惊又怒,拔出土里的刀,警惕地环顾四周黑漆漆的树林。另一个暴徒也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谁?!给老子滚出来!”他们色厉内荏地吼叫着。

素尘背靠着槐树,剧烈地喘息着,强行压制着灵魂深处因强行催动“理之壁”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规则反噬。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流光紧张地伏在她腿上,琥珀色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

「警告!规则反噬生效!本源轻微震荡!‘理之痕’进入冷却期(预计恢复时间:十二时辰)。」流光的“声音”带着后怕,「主人!太冒险了!」

“他们……走了吗?”素尘在意识中问,声音带着一丝虚弱。

「目标暴徒情绪高度紧张,恐惧大于贪婪。正在快速撤离本区域……确认远离。」

素尘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灵魂深处的钝痛和手腕上“理之痕”残留的灼热感,时刻提醒着她刚才的僭越和代价。她救下了那对妇孺的性命,但仅仅是一次小小的防御格挡,就几乎让她再次品尝到天罚的边缘。

黑暗中,树林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剩下远处隐约的哭嚎和近处伤者的呻吟。那对获救的妇孺,早已不知逃向何方。

素尘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望着树林缝隙中透出的、几点黯淡的星光。流光的呼噜声再次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

这一夜,她第一次在凡尘主动出手干预,为了救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动机不再是自保,而是源于一种对暴行本能的抗拒和对弱小生命的……不忍?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逆转猫的生死,能构筑抵御刀锋的光盾,却无法抚平一个母亲因战争而破碎的心,无法让荒芜的田地重新长出庄稼,无法阻止这席卷一切的、名为战争的洪流。

李阿婆的儿子,就在这洪流的某个角落吗?是生?是死?是变成了施暴者?还是像刚才那个妇人一样,在绝望中挣扎?

北行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战争狰狞的面孔和人性在绝境中沉沦的深渊,已在她面前,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肩头的流光,是她唯一的伙伴和智库。前方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但她心中的方向,却因今夜这染血的星光和那一声获救的喘息,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继续走,向北,直到找到答案,或者……被这乱世的洪流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