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往权力之路:叶卡捷琳娜大帝
- (美)罗伯特·K·迈锡
- 4354字
- 2021-03-29 23:28:49
第七章 肺炎
到俄国后没多久,索菲娅就意识到有两个潜在的因素决定着自己在这个国家的处境。首先,她必须取悦的不是彼得,而是伊丽莎白;其次,若想站稳脚跟她就必须学会这个国家的语言,而且还要尊奉这里的宗教信仰。来到莫斯科尚未满一个星期的时候,索菲娅就开始学习俄语了。女皇指派了一名教授教索菲娅学习俄语的阅读和会话,另有一位博学的牧师指导她掌握俄罗斯东正教的教义和礼拜仪式。彼得对所有的课程都抱着抵制的态度,索菲娅则截然相反,她求知心切。
对伊丽莎白女皇而言,真正的当务之急还是索菲娅的皈依问题。这个年轻的新教徒将被迫放弃自己原本的路德教信仰,为此女皇专门挑选了一名有能力帮助索菲娅消除内心恐惧的宗教导师,普斯科夫教区的西蒙·托多尔斯基主教。有涵养、思想开明、德语流利的西蒙·托多尔斯基曾在德意志的哈雷大学学习过四年,在那段时间里他逐渐认识到各教派至关重要的因素并不是教义上的区别,而是基督教最核心、最本质的要旨。西蒙·托多尔斯基开导索菲娅说从教义上看东正教与路德教不存在太大的差别,皈依东正教并不意味着她违背了对父亲做过的承诺。激动的索菲娅写信告诉父亲自己逐渐意识到路德教同东正教之间的差异仅在于“外在的礼拜方式”上,而且“这里的教会之所以采用了另外一种形式也只是出于适应野蛮民族的需要”。担心女儿对路德教的信仰正在快速地消褪着,克里斯蒂安·奥古斯都在给女儿的回信中写道:
仔细反省一下你自己,看一看究竟是对宗教的兴趣引导着你,还是——或许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女皇对你的恩惠……影响着你的选择。我们凡人常常只能顾及眼前这一点利益。然而,上帝以他无限的公义审视着我们的内心,我们不可告人的动机,依此向我们施与他的仁慈。
索菲娅苦苦挣扎于如何才能将两位自己尊敬的长者完全相左的信仰相协调一致,可是一直苦于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普鲁士王国驻俄大使马德菲尔德男爵在给腓特烈国王的信中写道:“改变信仰这件事令公主非常痛苦,她不停地哭泣着。”
在师从托多尔斯基的同时,索菲娅还在奋力地学习俄语。每天的规定课时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她恳求延长自己的学习时间。索菲娅开始半夜就爬起床,举着课本和蜡烛,光着脚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走来走去,不停地默诵着俄语单词。在早春三月的莫斯科,索菲娅不可避免地患上了感冒。由于担心女儿被人诟病为弱不禁风,约翰娜还试图遮掩女儿的病情。结果,感冒发展到了高烧,索菲娅的上牙嗑着下牙,同时身上却大汗淋漓,到最后她昏厥了过去。经过诊断,迟迟才被召来的医生确定索菲娅患上了急性肺炎,他们认为这位昏迷不醒的病人应该接受放血治疗。约翰娜激动地争辩说就是因为放血过多,自己那位原本就要跟伊丽莎白订婚的哥哥查尔斯才丢了性命,她绝对不会答应任何一位医生再加害于自己的女儿。后来,索菲娅写道:“我发着高烧躺在那儿,母亲和医生在我身旁争执不休。我忍不住呻吟起来,结果还惹来了母亲的训斥,她原本指望我能安安静静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索菲娅性命攸关的消息传到了伊丽莎白女皇的耳朵里。正在四十里外的特罗伊茨修道院里休养的女皇火速返回莫斯科,急匆匆地赶到病房时,约翰娜和医生们之间仍旧剑拔弩张。女皇打断了争执,随即便命令医生对索菲娅动用一切必要的措施。她一边严厉斥责约翰娜竟敢不服从自己的御医,一边命人立即为索菲娅放血。约翰娜仍旧不同意医生的意见,女皇便将她赶出了索菲娅的病房。伊丽莎白搂着索菲娅的脑袋,好让医生切开索菲娅脚上的静脉,放出了两盎司的血。从这一天起,整整四个星期里,伊丽莎白一直亲自照顾着索菲娅。看到索菲娅高烧不退,她又命人继续为索菲娅放血。在二十七天里,这个十四岁的女孩接受了十六次放血治疗。
索菲娅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迷,在此期间伊丽莎白始终守在她的床边。看到医生们都摇起了头,女皇流下了眼泪。这个无儿无女的女人对这个自己几乎一无所知的女孩充满了母爱,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女孩了。终于,索菲娅苏醒了,那一刻她就躺在伊丽莎白的怀中,后来索菲娅一直没有忘却自己同女皇最为亲密的那些时刻。长年生活在伊丽莎白的控制下,索菲娅在享受着女皇的慷慨大度和善意的同时也在忍受着她的小肚鸡肠和非难,然而无论如何她始终无法忘记这个女人,在她生死叵测的那段日子里,正是这个女人俯身望着她,拢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额头。
索菲娅患病对有些人而言并不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情,而是一桩喜事。副总理大臣阿列克谢·别斯杜捷夫,以及主张彼得同萨克森公国联姻的人都为此而欣喜若狂。不过,很快伊丽莎白就挫伤了这伙人的士气。女皇宣布无论如何——即令是自己不幸地失去索菲娅——“只要魔鬼还没有夺走索菲娅的性命,她就不会考虑萨克森公国的任何一位公主”。在柏林,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已经开始考虑接替索菲娅的人选了。他致信给达姆施塔特大公,希望一旦索菲娅逝世,对方的女儿就能够填补上索菲娅留下的空缺。
与此同时,这位年轻的病人虽然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却俘获了民心。她身边的女侍臣们都知道她染病的缘由,女侍臣们把一切都讲给了女仆,女仆们再转述给男仆们,这件事在皇宫上下不胫而走,接着又传遍了整个莫斯科——外国来的这位小公主热爱俄语,为了尽快学会俄语她每天半夜里就爬起床,结果害得自己现在挣扎在死亡线上!彼得大公对俄国的冷漠和消极曾经令很多人感到恼怒,就在这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里,这场肺炎却让索菲娅赢得了很多人对她的爱。
在索菲娅患病期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更加广为人知的事情,索菲娅也因此更加声名大振。在大家对索菲娅的病情最悲观的时候,约翰娜曾提出找一位路德教的牧师来抚慰女儿。当时持续的高烧和放血已经让索菲娅精疲力竭了,但她还是挣扎着轻声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把西蒙·托多尔斯基叫来吧。我更想跟他聊聊。”听到这番话,伊丽莎白顿时失声痛哭了起来。没过多久,无论是宫廷里,还是市井中,人们全都议论着索菲娅的这个举动。这个信仰路德教的德意志小姑娘来到俄国的同时,也为这里的人民带来了深深的不安,而现在大家全都对她充满了同情。
索菲娅是否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明白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能够产生的效果,这些都不得而知了。在俄国生活几个星期就能让她真心诚意地信仰东正教,这种可性能并不大。事实很有可能是,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索菲娅非常幸运,或者说非常清醒地利用了最有效果的手段——“把西蒙·托多尔斯基叫来”,这个举动唤起了人们对她的同情,而这些人终有一天将成为她的同胞。
在《回忆录》中,当回顾往昔时,叶卡捷琳娜似乎暗示出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女孩的确很清楚自己的请求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力,她开诚布公地说自己在患病期间的确有几次是在蒙骗外人。有时候,她会闭上双眼,假装熟睡,好偷听守在病床前的女侍臣们都在谈些什么。当时俄国宫廷里普遍使用法语,索菲娅用的也是法语。她说,总而言之,“女侍臣们信马由缰地聊着各自的事情,就这样我了解到了很多事情”。
或许这种解释还是太过于简单。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陌生的路德教牧师守在病床前就能让索菲娅振作精神,或者恢复健康。况且,倘若之前托多尔斯基对索菲娅说的话没有错,即路德教同东正教在本质上不存在太大差异,那么何不请她喜爱,并且乐意同其聊天的托多尔斯基来安慰自己呢?
到了4月的头一个星期,索菲娅的高烧已经彻底消退了,不过体力还有待恢复。就在这时她注意到身边的人改变了先前对她的态度。不仅是守在病房里的女侍臣们更和善了,而且“在我患病期间母亲的做派让所有的人都对她有些鄙视了”。不幸的是,约翰娜在这种情况下还在继续为自己制造着麻烦。她对女儿的关心的确是出于真心,但看到小姑娘悄无声息地得到了众人的赞许和爱慕时,被挡在病房外的她又变得牢骚满腹了。索菲娅还没有痊愈时,有一天,约翰娜派一名女仆去女儿那里索要一块蓝色和银色相间的绸缎,那是索菲娅的叔叔在临别时送给索菲娅的礼物。索菲娅交出了布料,但心里却非常不乐意,她说自己一直很珍惜这块布料,这是叔叔给她的礼物,而且从故乡到俄罗斯她就只带来这么一个漂亮的物件。陪在病房里的女侍臣们愤愤不平地将这件事转述给了伊丽莎白,后者立即派人给索菲娅送去了很多精美的礼物,其中包括一块华美的蓝色绸缎,布料上还点缀着银线绣花。新的这块绸缎跟索菲娅原先那一块很相似,但是要精致得多。
4月21日,在十五岁生日这一天,索菲娅来到了皇宫,自从患病起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宫里露面。后来,索菲娅写道:“很难想象人们会乐意见到我的那副模样。我瘦骨嶙峋,个子更高了,满脸的憔悴,还在脱发,面如死灰。我都觉得自己看上去奇丑无比。我甚至都认不出自己来了。那天,女皇叫人给我送来了一盒胭脂,命我在脸上搽一点。”为了表彰索菲娅的勇气,同时也是庆祝她的痊愈,伊丽莎白送给索菲娅一条钻石项链和一对价值两万卢布的耳坠。彼得大公送给索菲娅一只镶嵌着红宝石的表。
生日晚宴上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索菲娅或许算不得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当她在皇宫里步入一间间会客室的时候,她意识到情况发生了变化。每张面孔透出的神色,握手时传来的温暖和力道都让索菲娅看到并感受到自己所赢得的同情和敬意。她不再是外人了,不再受到大家的揣测与猜疑了。她是他们的一员,现在她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大家都在欢迎她的回归。饱受疾病折磨的几个星期里,在俄国人民心中,她终于变成了一个俄罗斯人。
第二天清晨,索菲娅跟西蒙·托多尔斯基的学习又开始了。她同意加入东正教教会,随后一段时间里莫斯科与泽布斯特之间书信往来频繁,对于改变宗教信仰,索菲娅仍旧需要征得父亲的同意。她知道这件事会令克里斯蒂安·奥古斯都非常痛苦,可是泽布斯特毕竟远在天边,况且她已经被母亲彻底交给了俄国。在5月初发给父亲的一封信中,索菲娅写道:
主啊,我斗胆致信殿下,望殿下能应允女皇陛下为我所做的安排。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将永存于我心中,任何人都无法阻挠我履行对您的职责。我发现东正教与路德教的教义并不存在多少差异,因此我决定皈依东正教,并将在第一时间给您发去我获准入教时所做的信仰声明。对于您给予我的谆谆教导我毫无冒犯之意。我自认为这种选择将会令殿下感到愉快。主啊,在世的每一天我都对殿下心怀深深的敬意,我将永远是他恭顺而谦卑的女儿与仆人。
索菲娅
克里斯蒂安·奥古斯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同意了索菲娅的请求。十分关心这门婚事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致信黑森领地伯爵,向对方讲明了当时的情况,“我们那位亲王为人不错,但是在这个问题上非常顽固。为了打消他给予宗教立场上的顾虑我费尽心力,可无论我提出什么样的意见,他的回答都是‘我的女儿不会加入东正教教会’。”最终,腓特烈找了一位热情的路德教牧师去劝说克里斯蒂安·奥古斯都,让他相信路德教和东正教“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终于,克里斯蒂安·奥古斯都同意了。腓特烈后来在自己的书中写道:“就算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也不会让我花费这么多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