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痛苦的婚姻

第十四章 朱可娃事件

在同母亲道别后,叶卡捷琳娜回到了圣彼得堡,随即她便要求同玛丽亚·朱可娃见一面。在完婚前,伊丽莎白女皇已经为叶卡捷琳娜指派了一小群女侍臣,这些年轻的俄国女侍臣可以帮助讲日耳曼语的新娘提高俄语水平。能拥有这样一群伙伴叶卡捷琳娜很开心,她们都那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才二十岁。叶卡捷琳娜曾经回忆道:“从那时起,只要一睁开眼睛,我便只知道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跳舞,欢呼雀跃,直到入睡为止。”叶卡捷琳娜正是同这群姑娘一起玩着捉迷藏,用键琴盖当作雪橇,将床垫摊在地板上,通宵达旦地讨论着男人的身体。其中最活泼,也是最聪明的就要数十七岁的玛丽亚·朱可娃了,这个女孩最受叶卡捷琳娜的宠爱。

当要求同玛丽亚·朱可娃见面的时候,叶卡捷琳娜得知她已经离去了,去探望她的母亲。第二天早上,叶卡捷琳娜又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得到了同前一天一样的答复。当天中午,她去伊丽莎白女皇的寝室参见女皇。女皇谈起了约翰娜离去的事情,说自己希望这件事情不会对叶卡捷琳娜造成太大的影响。接下来的谈话令叶卡捷琳娜几乎惊呆了,然而女皇却仿佛是一副无意的样子。后来,叶卡捷琳娜写道:“我想我差点就要昏过去了。”当着三十个人的面,女皇高声宣布说鉴于约翰娜在离去时提出的请求,她已经将玛丽亚·朱可娃逐出了宫。女皇告诉叶卡捷琳娜说约翰娜担心她“太过于依赖那个姑娘,两个同龄少女之间保持那么亲密的关系非常有害”。随后,女皇自己又添油加醋地给玛丽亚编造了一堆骂名。

叶卡捷琳娜想知道伊丽莎白女皇的话究竟是否属实,自己的母亲究竟是否真的请求女皇赶走那个女孩。叶卡捷琳娜相信倘若约翰娜对玛丽亚真的怀有如此强烈的敌意,那她一定会在动身之前跟自己的女儿谈一谈。约翰娜向来不会保留自己对他人的指摘。她的确一直不把玛丽亚放在眼里,但是叶卡捷琳娜告诉自己这都是因为约翰娜缺乏同这个女儿沟通的能力。“我的母亲不懂俄语,玛丽亚又不会讲外语。”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如果约翰娜对此并没有抱怨些什么,这个主意完全是伊丽莎白女皇一个人的想法,那么或许是克鲁泽夫人早就将两个女孩亲密无间的关系报告给了女皇,或许女皇认为这件事情同夜间新婚夫妇在新房里一事无成的状况有关。这大概就能说明以约翰娜的心愿为幌子,伊丽莎白女皇究竟为何这么急于除掉叶卡捷琳娜最亲密的女友。对于这一切猜测,叶卡捷琳娜永远都无法得知真相了。

不管怎样,叶卡捷琳娜清楚玛丽亚·朱可娃是无辜的。沮丧之下她对彼得说自己不想就这样抛弃掉这个朋友。彼得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叶卡捷琳娜又试图寄钱给玛丽亚,可是却被告知这个女孩已经同母亲和姐妹离开圣彼得堡去莫斯科了。叶卡捷琳娜接着又提出请求,希望能把原本打算寄给玛丽亚的那笔钱送给玛丽亚那位在近卫团当中士的兄弟。结果,她又被告知玛丽亚的兄弟同自己的妻子也消失了,那个男孩突然被调遣到驻扎在远方的一个军团去了。叶卡捷琳娜并不甘心,她又试图为玛丽亚寻找一门婚事。“通过我的仆人和其他人,我为朱可娃小姐寻找着一位相称的夫婿。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位近卫团的少尉身上,他看上去很适合,有点财产,是一位绅士。这个男人去了莫斯科,只要玛丽亚对他有意他就会向她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然而,当这门婚事传到伊丽莎白女皇的耳朵里时,女皇再一次插手干预了。新婚丈夫被委派到了驻扎在阿斯特拉罕译注:阿斯特拉罕(Astrakhan),位于俄罗斯南部伏尔加河汇入里海处,是阿斯特拉罕州的首府。这里曾是可萨汗国的首都,名阿提尔,和金帐汗国首都萨莱很近。这里也曾是阿斯特拉罕汗国的首都。的一个军团里。实际上,这与被流放没有什么区别。后来,叶卡捷琳娜写道:“对进一步的迫害很难找到解释。后来,我意识到这个女孩唯一的罪过就只能是我对她的友情和人们认为她理应对我也具有的感情。直到现在,我仍旧觉得很难为这一切找到一个说得通的解释。在我看来,似乎就因为别人的反复无常,人们就会无缘无故地遭到灭顶之灾,而且事先毫无征兆。”

这件事情提醒了叶卡捷琳娜,让她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现实。实际上,叶卡捷琳娜很快就意识到对玛丽亚·朱可娃的不公是清清楚楚地向她和彼得以及他们的随从发出的暗示,但凡有人有对叶卡捷琳娜或者彼得过于亲近的嫌疑,那他们必然会以某种理由被调职、遣散,或者受到羞辱,甚至入狱。对这项政策负责的是总理大臣阿列克谢·别斯杜捷夫,以及在他之上的伊丽莎白女皇。别斯杜捷夫痛恨普鲁士王国,他对两位德意志年轻人的到来始终持有异议。尽管他十分不情愿,但是现在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成婚,他决意不给他们任何机会以破坏他在俄国外交事务上的统治权。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对这对新婚夫妇实施严密监控,控制一切在他控制范围之外的朋友与熟人,最终试着将这两个人完全隔绝起来。当然,在别斯杜捷夫的身后站着伊丽莎白女皇,她对这个问题的关注与担心自有其个人的目的——她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心自己的皇位,以及王朝从自己发展出的这一支脉的前途。在她的谋划中,叶卡捷琳娜、彼得与他们未来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出于这种考虑,在接下来的多年时间里,伊丽莎白女皇对这对年轻夫妇的态度一直在爱、关心、失望、耐心、沮丧和恼怒中剧烈地来回摇摆着。

不仅从容貌上,而且从性格上来看,伊丽莎白女皇都完全继承了她父母的特点。她是俄国最伟大的沙皇同农妇出身、但日后竟成为叶卡捷琳娜一世女皇的妻子所生下的孩子。伊丽莎白不仅继承了父亲的身高,而且还得到了父亲的精力、火爆的脾气,以及冲动之下令人猝不及防的举动。同她的母亲一样,她又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常常对别人心生同情,不自觉地向对方施以慷慨。然而,同性格中的其他方面一样,她对别人的感激从来都没有节制,而且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每当对他人产生怀疑的时候,在自尊与虚荣的驱使下她就会向对方发起攻击;一旦对他人心生嫉妒,她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女皇的情绪难以揣测,因此没有人能够预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对于这样一个性格极端、时常暴虐无度、内心矛盾的女人,很难有人或者说不可能有人同她和睦相处。

1745年的秋天,约翰娜回到了德意志,叶卡捷琳娜的生活完全被伊丽莎白女皇主宰了。此时,女皇即将年满三十六岁。她依然美丽高挑,可是身体却出现了发胖的趋势。无论是走路还是跳舞时她的步伐依然优雅十足,那双硕大的蓝眼睛也依旧光彩夺目,嘴唇也仍旧如同玫瑰花的蓓蕾一般。那一头卷发一如从前,但是不知何故她接连改变了头发和眉毛的颜色,有时候甚至连睫毛都被染色了。她白皙的肌肤依然透着一层粉红色,所以她很少需要化妆。她非常在意自己的穿着,从不会将一件衣服穿两次。据说,在她逝世后人们在她的衣橱里找到了总共一万五千套长袍和裙子。在正式场合中,她总是会佩戴上珠宝首饰。一头秀发因为钻石和珍珠头饰而闪闪发光,脖子和胸口上挂满了蓝宝石、祖母绿和红宝石,这一切令人对她过目不忘。女皇一贯如此。

然而,她毫无节制地放纵着自己的胃口,纵情享用着美食好酒。她还常常通宵不眠。结果——尽管没有人敢指出这一点——她出了名的美貌开始凋零了。虽然伊丽莎白女皇很有自知之明,可是她还是继续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每一天,她的作息都不停地变动着,古老的仪式典礼同女皇自己的突发奇想掺杂在一起。只要宫廷礼仪对自己有利,她就会恪守着那些严格的规矩,但是她同她的父亲一样,更多的时候会无视那些规矩礼仪,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她不会循规蹈矩地在正午和晚上六点进餐,每日的起床与办公时间都只凭着自己的兴趣。她常常将午饭推迟到下午五六点,然后再凌晨两三点享用晚餐,日出时上床睡觉。在身体还没有变得沉重不堪时,她总是在清晨骑马狩猎,下午驾车出游。每个星期里,她还要抽出几个晚上的时间举办舞会或者歌剧演出,结束后又总是会举办奢华的宴席和焰火表演。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要不停地更换衣裳,改变原本已经足够精致的发型。皇家宴席通常都会配备五十到六十种菜肴,不过有时候——女皇的法国厨师为此感到十分绝望——女皇自己只尝试一些俄罗斯农家菜品:橄榄汤、燕麦饼、腌肉和洋葱。

为了让自己在宫中保持住令人艳羡的统治地位,伊丽莎白女皇必须确保在她面前没有其他女人能同她一样光彩夺目。有时候,为了满足女皇的这种要求,宫中不得不启用一些严苛的高压政策。1747年的冬天,女皇下令要求所有女侍臣必须剃光头发,在新发长出之前都一直戴着黑色的假发。女人们都号啕大哭了起来,但她们还是屈服了。叶卡捷琳娜以为接着就该轮到自己剃去秀发了,可是令她惊讶的是女皇却赦免了她。女皇的解释是,大病过后叶卡捷琳娜的头发才刚刚长起来。没过多久,宫里这场大规模剃发的原因就尽人皆知了——在之前举办的一场庆典结束后,女皇和自己的女仆们都没能将她头发中厚实的香粉梳掉,结果香粉结成了黏糊糊的灰色粉团,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头发全部剃光。女皇不乐意成为宫中唯一秃头的女人,就这样宫里一头头的秀发全都被剃掉了。

到了1747年冬天的圣亚历山大日这一天,伊丽莎白女皇妒火中烧的眼睛又盯上了叶卡捷琳娜。女大公穿着一条镶着西班牙蕾丝的白色长裙现身于宫中。当她回到自己的寝室后,一名女侍臣赶了过来,告诉她女皇命她脱掉那条裙子。叶卡捷琳娜表示了歉意之后便换上另外一条裙子。不过,新换上的裙子仍旧是白色的,上面还缀着银线编织的穗带,还配着一件火红色的短外套,袖口也是火红色的。叶卡捷琳娜对此有着自己的看法,“至于前面那条裙子,女皇很有可能是觉得我的裙子比她自己的裙子更出彩。这就是她命我脱掉那条裙子的真正原因。我那位亲爱的舅母很容易对人生出一点嫉妒之心,这不光是针对我,对其他所有女人都是如此。对于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她就更加留意了,她们总是得面对着火冒三丈的女皇。她的嫉妒心太重了,有一次她甚至为此召见了狩猎团团长的小姨子,纳雷什金夫人。由于美丽的相貌、傲人的身材、豪华的马车,以及对服饰的品位,纳雷什金夫人成了女皇的眼中钉。当着宫里所有人的面,女皇抄起一把剪刀,将纳雷什金夫人身上那条镶着漂亮花边的裙子从脖子以下齐齐地剪掉了。还有一次,她将两名女侍臣卷曲的刘海剪掉了半截,她的理由是她不喜欢她俩的发型。后来,这两位年轻的女士悄悄地说过或许是因为女皇过于急切,又或许是盛怒之下的女皇决意要让大家看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愤怒,女皇陛下在给她们剪掉刘海的同时还将她们的皮肤也剪掉了一些。”

每到就寝时,伊丽莎白女皇总是不太甘心,她一向睡得很晚。每当节庆日或者官方招待宴会结束,大批官员和宾客纷纷退去之后,她总是要同一小群朋友在自己的寝宫里继续坐上一会儿。甚至在这些朋友告辞后,而她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她最多也只会更衣,但决不立即就寝。只要天色还黑着——一入冬,圣彼得堡每天晚上8点到次日上午9点之间就总是如此——她就一直跟几个女人聊着天,她们轮流给她的脚掌按摩,或者挠痒痒,好让她保持清醒。同时,在皇家壁龛前挂着的织锦帘幕后面还有一个穿着周全的男人躺在一个薄垫子上。这个男人名叫丘尔科夫,是女皇最信任的保镖,他有着非同寻常的能力,即使不休不眠也能照常工作,至今已经二十年没有在像样的床上睡过觉了。到了最后,当一抹淡淡的曙光透过窗户溜进房间的时候,其他女人们都散去了,拉祖莫夫斯基——或者任何一个正在受宠的男人——来到了寝室。在他的臂弯中伊丽莎白女皇终于睡去了。只要女皇没有醒来,帘幕背后的丘尔科夫就一直站岗值守着,有时候直到下午女皇才能醒来。

对这些以超乎寻常的方式度过的时光有一种解释,即伊丽莎白女皇恐惧夜晚,最重要的是她恐惧在夜里入睡。曾经的摄政王安娜·利奥波多芙娜就是在梦中被推翻的,伊丽莎白担心同样的命运会落在自己头上。她的担心有些多余。人民热爱她,只有为了扶持某个觊觎皇位的篡位者而发动的宫廷政变才能让她失去皇位。实际上,真正能对伊丽莎白女皇构成威胁的只有那个被锁在一座城堡里孤独无助的小孩子,被罢黜的少年沙皇伊凡六世。这个孩子如同幽灵般纠缠着女皇,令她难以入眠。自然,女皇的问题并非完全无药可救,她需要的就是一个孩子,一个新生的小继承人,彼得与叶卡捷琳娜的子嗣。自降临人世起,这个孩子便会被众人簇拥着,受到全面的保护,得到伊丽莎白女皇全心全意的爱,到那时女皇便可以安然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