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爵的诞生

在这个世上,伊丽莎白最爱的人莫过于她的姐姐安娜。在这对姊妹中,妹妹总是能让外人情不自禁地对她的美貌和朝气进行一番热情洋溢的赞美,而姐姐也不乏狂热的仰慕者。普鲁士王国驻圣彼得堡公使马德菲尔德男爵曾经写道:“我相信在当代,整个欧洲没有任何一位公主能与安娜的端庄秀美相媲美。安娜长着一头浅黑色的秀发,皮肤白皙,肤色健康。她的五官非常完美,即便以最挑剔的古典审美标准来评判的话,她也会令任何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师感到心满意足。就算她沉默不语,人们也能在她硕大而美丽的双眸中感觉到她的亲善与宽厚。在她的举手投足间看不到丝毫的矫揉造作。她总是一脸肃穆,在她的脸上很难看到笑容。从儿时起她就在努力培养自己的心智……她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和德意志语。”

安娜在世的时间没有伊丽莎白那么长久。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资质平平、不过前途远大的荷尔斯泰因公爵查理·腓特烈。查理·腓特烈的母亲海德维格·索菲娅是颇有传奇色彩的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的亲姐姐;她的丈夫,荷尔斯泰因公爵腓特烈四世是她的表哥,后者死于查理国王领导的战役中。查理·腓特烈一直在瑞典接受教育,这让他有充分的理由认定自己那位无儿无女的舅父——查理十二世——会将他指定为继承人。查理国王逝世后,黑森译注:黑森(Hessen),现今德国的一个联邦州,首府威斯巴登,历史上曾存在过黑森公国。亲王腓特烈被授予瑞典王位,十九岁的落选者查理·腓特烈离开瑞典,来到了圣彼得堡,谋求彼得大帝的庇护。沙皇接纳了公爵,因为仍旧觊觎着瑞典王位的公爵可以成为政治这盘棋上一枚有力的棋子。

寄居在圣彼得堡的公爵其野心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能力,来到俄国没多久他就打算向沙皇的女儿求婚了。彼得本人很反对这样的婚姻,但是他的妻子叶卡捷琳娜喜欢这位德意志公爵。母亲说服了女儿安娜,让她相信公爵同她非常般配。在母亲的劝说下公主屈服了,她同公爵都同意了这门婚事。

1725年1月间,彼得大帝突然身染重病,临终前原本已经神志昏迷的他又苏醒过来,大声嚷嚷着:“我的小安娜在哪儿?我要见她。”安娜被召至父亲的床前,可是还未等她赶到时父亲再度陷入了昏迷,此后再也没有苏醒过来。订婚仪式与婚礼被延期举行,不过并没有拖延太长时间。1725年5月21日,安娜嫁给了公爵。

在母后短暂的主政期间,安娜同丈夫仍旧生活在圣彼得堡。1727年叶卡捷琳娜一世离世后,查理·腓特烈公爵同妻子离开俄国,回到了荷尔斯泰因。安娜痛苦于无法带走伊丽莎白,不过令她喜悦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了。1728年2月21日,回到荷尔斯泰因六个月后安娜生下了一个男孩,次日这个男孩在基尔的路德教教堂里领洗。公爵夫妻俩给儿子取名为查理·彼得·乌尔里希,这个名字彰显出小家伙显赫的身世——“查理”来自他的父亲,同时也来自他的舅爷查理十二世;“彼得”则代表了他的外祖父彼得大帝;“乌尔里希”则得自于在位的瑞典王后乌尔丽卡,她是彼得的姨奶奶。

为了纪念小亲王的诞生,家里举行了一场舞会。当时还是2月份,尽管天气潮湿阴冷,而且安娜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这位只有十九岁,沉浸在幸福中的母亲还是固执地站在敞开的窗口边看着舞会后的焰火表演。安娜的女侍臣不许她这样做,但是安娜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她对女侍臣说:“记住,我是个俄国人,我的身体早就习惯了比这更恶劣的气候。”安娜着了凉,随后就恶化成了结核病,在儿子出生三个月后她撒手人寰了。在遗嘱中,安娜要求将自己埋葬在父亲身边。最终,她的遗体被一艘俄国护卫舰沿波罗的海送回到了圣彼得堡。

安娜过世后,查理·腓特烈悲痛不已,他不仅失去了年轻的妻子,而且曾经源源不断地从圣彼得堡发往基尔的俄国皇室财宝也断流了。公爵的开销非常大,家里始终维持着一大群仆役和身着制服华而不实的侍卫。他认为这种做派很有必要,因为他觉得自己仍旧是瑞典王位的继承人。在惦记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查理·腓特烈对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却漠不关心。小家伙被托付给了一群保姆,在年满七岁之前还有一批法国女教师包围着他,教会他一点实用的法语,虽然他基本上不曾离开过德意志。到了七岁,彼得开始接受军事训练,诸如站岗时保持军姿,身上挂着小军刀和小火枪时依然能趾高气扬地行进。很快,他就迷恋上了军事训练本身,还有训练时的那种气氛。跟教师坐在一起学习功课时,他总是会突然蹦起来,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盯着院子里正在操练的士兵们。身着军装出现在操场上对彼得来说是最幸福的事情,不过他没有多少耐力。他常常会身染疾病,生病时就只能待在房间里,将玩具士兵排列起来,模拟着操场上真正的操练。终于,他的父亲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年满九岁时彼得已经被授以中士军衔,有一天,公爵同军官们一道进餐,彼得在门外站岗执勤。开宴后,看着仆人们从自己身前走过,将一道道菜肴送到餐桌上的时候,饥肠辘辘的小家伙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那些菜品。就在第二轮上菜的时候,他的父亲站起身,将他领到餐桌前。公爵郑重其事地将儿子提拔为中尉,并邀请他同军官们一道就餐。多年后,彼得在俄罗斯说过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彼得接受的教育杂乱无章。他精通瑞典语和法语,并且能将这两种语言翻译为德语。他热爱音乐,不过兴趣并没有激发起他的学习热情。拉小提琴对他来说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但他从未学过正确的指法,总是自顾自地练习着,竭尽所能地演奏着自己中意的乐曲。可是,对于任何听到琴声的人而言,他的演奏都不啻一种折磨。

年少时,摆在彼得面前的有不止一种选择。他是一位继承人,在父亲百年之后可以成为荷尔斯泰因公爵,父亲过世还会让他得到瑞典王位继承权;从母亲的家世来看,他又是彼得大帝唯一在世的男性后代,因此他有可能成为俄国皇位的继承人。然而,在他的表兄——沙皇彼得二世——过世后,俄国枢密院将彼得大帝的女儿伊丽莎白排除在继承皇位的人选之外,他们也没有考虑这位荷尔斯泰因小亲王的继承权,而是直接将库尔兰的安娜扶上了皇椅。一心指望着从小彼得的俄国亲戚身上获益的荷尔斯泰因公爵对此愤愤不平。结果,在基尔大家会当着小彼得的面嘲笑俄国为野蛮人的国家。

面对着选择的同时,彼得也承受着外界对他的诸多要求,看上去似乎是命运辜负了他。彼得同时是北方战争中两位非凡的敌手在血缘上最为亲近的男性亲属,是彰显着人类力量的彼得大帝和当时最杰出的军人、战无不胜的查理十二世的孙子,然而他却是一个羸弱多病的孩子,长着一双鼓胀的眼睛,一副单薄的嘴唇,浑身上下看不到多少活力。他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必须接过祖先留给他的庞大的“遗产”,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沉重的负担而已。倘若他的地位没有这么显赫的话,那么他将会无所畏惧地承担起自己的职责。指挥一支军团会让他感到喜悦,但是皇帝,哪怕是国王这种头衔对他来说都过于沉重了。

1739年,当彼得年满十一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过世了,至少从名义上来说这个男孩成了荷尔斯泰因公爵。除了继承了爵位之外,他父亲对瑞典王位的继承权也随之传给了他。彼得的叔父、荷尔斯泰因的阿道夫·腓特烈亲王被任命为彼得的监护人,亲王本人同时也是路德教在奥伊廷译注:奥伊廷,位于今天德国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的一个市镇。的主教。显然,主教本该精心抚育这个同时拥有俄国皇位和瑞典王位继承权的孩子,然而阿道夫是个多少有些懒惰的老好人,他并没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培养彼得的重任转而落在了一批军官和教师身上,这群人都效力于公爵的元帅,即曾经服役于骑兵部队的奥托·布鲁默。布鲁默性情粗暴,对属下非常严厉,常常毫不留情地对年幼的主公施以体罚,小公爵的法语教师认为布鲁默“更适合驯马,而不是训练亲王”。布鲁默对自己负责照看的小公爵所施加的暴力除了粗暴的惩罚之外,还有营养失衡的膳食,冷嘲热讽,公开的羞辱。年轻的亲王在上课时经常表现得不尽如人意,每当出现这种情况,刚用完餐,布鲁默就会出现在餐厅里,威胁自己的学生说要对其进行惩罚。惊恐的小家伙根本没法再继续持吃下去,离开餐桌后便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接着布鲁默会吩咐属下第二天不得给小公爵准备饭食。在这样的日子里,每到开饭的时候,饥饿的小公爵就只能站在餐厅门口看着自己的侍臣们进餐,而且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张纸片,纸上画着一头驴。棍棒皮鞭对这个孩子而言是家常便饭,布鲁默还会让这个孩子在干瘪的硬豌豆上一连跪上好几个钟头,直到小家伙裸露的双膝变得又红又肿为止。布鲁默无休无止的施暴造就出一个可悲而扭曲的孩子。彼得变成了一个胆小怕事却冷酷无情,喜欢搞两面派的人,而且总是满嘴谎话,对他人充满敌意,喜欢夸夸其谈,同时又非常怯懦。他只把地位最低下的仆人当作朋友,因为他有权攻击这些人。他还残忍地虐待宠物。

布鲁默愚昧的管教方式,及其通过折磨日后有可能成为瑞典国王或俄国沙皇的孩子来取乐的心态始终令人难以理解。如果说他指望通过虐待帮这个孩子培养起钢铁般的意志,那么结果则与他的愿望完全背道而驰。生活对彼得来说难以忍受,布鲁默试图通过殴打与羞辱将知识灌进彼得的脑袋里,让彼得学会服从,然而他的努力只是不断地遭到彼得的抵制。在彼得不幸的一生中,他所面对过的最可怕的恶魔莫过于奥托·布鲁默。彼得遭受过的伤害日后才一点点地暴露了出来。

十三岁生日到来之前,彼得的生活出现了改变。1741年12月6日半夜时分,他的姨母伊丽莎白结束了年幼的伊凡六世沙皇的统治,并解除了其母安娜·利奥波多芙娜的摄政权。登基后,伊丽莎白女皇首先下令将自己的外甥召至身边。彼得是女皇唯一在世的男性亲属,女皇打算收养彼得,并宣布他为自己的继承人。没有人违抗女皇的命令,很快她的外甥就悄悄地从基尔来到了圣彼得堡。在这个孩子得到安全的看护之前,伊丽莎白始终没有征询过任何人的意见,也没有将自己的打算透露给任何人。必须向各自的君主解释清楚伊丽莎白这一举动的外交使节们只能对女皇的意图做一番揣测,他们指出伊凡六世的存在对女皇构成的威胁,还解释说女皇对姐姐安娜的爱也起到了作用。此外,使节们还提到了另外一个有些自私的理由,即女皇对自我保护的考虑。伊凡六世已经被置于警卫的看守下,这样一来彼得就成了唯一一个有权同伊丽莎白争夺帝位的人。倘若彼得继续留在荷尔斯泰因,那么他对俄国皇位的继承权就会得到国外势力的支持;如果他成了俄国的公爵,生活在伊丽莎白的视野范围之内,那么伊丽莎白就能够控制住他未来的一举一动。

对于彼得自己而言,伊丽莎白发动的政变令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四岁这一年,他同令他痛苦的布鲁默一道离开了坐落在基尔的城堡,将属于他的荷尔斯泰因公国抛在了身后——虽然在名义上他仍旧是这个公国的统治者——动身前往圣彼得堡。彼得走得非常突然,而且不为人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他是被绑架了。离开荷尔斯泰因三天后,在他已经跨过边境之后,他的臣民才得知公爵已经离他们远去了。1742年1月初,彼得来到了圣彼得堡,女皇在冬宫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席间的气氛激动人心。女皇张开双臂,泪流满面,她发誓说自己会对姐姐的独生子视如己出。

在此之前,伊丽莎白还从未见过这个孩子,经过一番仔细地打量,她看到了索菲娅早在四年前就看到过的那个彼得。这时的彼得仍旧是当年那个古里古怪的小不点,跟年龄不相符的矮小身材,苍白的面色,看上去羸弱而笨拙,一头散乱的金发被梳理得耷拉在肩头。为了向女皇表达自己的敬意,彼得将单薄的身体绷得就像木雕玩具士兵一样僵直。面对女皇开口作答时,他的声音听上去尖细而短促,仍旧是一副青春期变声前的嗓音。谈话中,他交替说着德意志语和法语。

眼前这个少年的相貌令伊丽莎白感到惊讶,同时又大失所望,而他的无知则更加令她感到震惊。伊丽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她甚至认为过于好学有害健康,她怀疑姐姐安娜之所以早逝就是因为太喜欢读书了。伊丽莎白指派了一位和蔼可亲的萨克森人、圣彼得堡皇家科学院的史泰林教授全权负责彼得的教育。在将教授介绍给彼得的时候,她对彼得说:“我发现殿下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史泰林先生将会用愉快的方式将这些知识传授给你。他会让学习变成你的娱乐。”史泰林对这位新学生细细打量了一番,很快彼得在各个领域的无知就显露了出来。史泰林还发现这个学生具有跟年龄不相符的惊人的幼稚,而且总是坐立不安,对任何事情都难以集中注意力,同时任何有关军人和战争的事情却都能点燃他的热情。彼得来到俄国后,伊丽莎白授予他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中校军衔,该团在皇家卫队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彼得却对此不以为然,他对俄国松松垮垮的深绿色军装嗤之以鼻,在他眼中,俄国军装同荷尔斯泰因公国和普鲁士王国那种贴身的德意志风格的蓝色军服有着天壤之别。

史泰林竭尽所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尽可能给彼得减轻学习的压力。他拿着带有大量地图和插画的书籍,并从美术馆借来馆藏的古代钱币和勋章给自己的这位学生教授俄国历史;拿着巨大的对开本地图册讲解有朝一日将属于彼得的这个国家的地理概貌,从地图册上可以看到从里加到土耳其和中国边境的俄国各处要塞重镇。为了拓宽彼得的眼界,史泰林还将外交信函和外国报纸上发布的新闻读给彼得,他一边读新闻,一边指着地图或者地球仪,好让彼得知道那些事情都发生在什么地方。为了教授几何和机械原理,史泰林亲手制作了一批微缩模型。他带着彼得漫步在皇宫花园里,告诉他花草树木的目科属种,以此来让彼得获得自然方面的知识。轮到建筑学的课程时他就领着彼得徜徉在皇宫里,一边不停地向他介绍着宫殿的设计与建造过程。彼得根本无法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听老师的讲解,绝大多数时间师生二人都只能肩并肩来来回回地溜达着,在散步中上着课。史泰林不负责彼得在舞蹈方面的学习,女皇对舞蹈极为重视,可是彼得却学得一塌糊涂。伊丽莎白的舞技非常精湛,她命人对外甥进行四对方舞译注:四对方舞,起源于法国的欧洲宫廷舞,这种舞蹈活泼优雅,内容分为五个部分,其舞曲通常是改编自流行歌曲或舞台音乐。和小步舞译注:小步舞曲,一种起源于西欧民间的三拍子舞曲,流行于法国宫廷中,因其舞蹈的步子较小而得名。的强化训练。每个星期彼得必须接受四次舞蹈训练,只要舞蹈教师带着一位小提琴手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他就必须立即丢下手头的其他事情。彼得在舞蹈方面的学习就像是一场灾难,终其一生他的舞姿都很滑稽。

史泰林任职三年,到最后也没有取得多少进展,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彼得学无所成的真正根源在于他对学习的热情和勇气早已遭到了破坏和扭曲。对彼得而言,生活里就只剩下无休无止枯燥乏味的学习,对于必须学习的那些东西他自己丝毫也不关心。在日记中,史泰林写道,他的学生“完全不务正业”,“总之非常不守规矩”。尽管如此,对于年轻的彼得来说,只有史泰林曾试图理解他,带着头脑和同情心来面对他。虽然彼得没有掌握多少知识,但此后他一直对自己的这位前任教师非常友善。

在来到俄国的头一年里羸弱的身体一直影响着彼得学习。1743年10月,史泰林写道:“他非常虚弱,对任何原本能令他开心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甚至是音乐。在一个星期六,有人在小公爵的客厅里演奏起音乐,一名阉伶唱着彼得最喜爱的歌曲,可是这个男孩却闭着双眼,轻声说:‘能让他们赶快停下么?’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伊丽莎白冲到彼得的身旁,失声痛哭了起来。

即便没有患病,彼得也仍旧被其他问题困扰着。他没有朋友,实际上他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同龄人,他的身边总是能看到布鲁默的身影。伊丽莎白女皇始终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没能看透这个人的性格。疾病已经夺去了彼得的勇气,而布鲁默的粗暴更进一步地让这个男孩变得怯懦起来。史泰林在一份报告中称,一日,布鲁默又对彼得大打出手了,这一次他直接对小公爵施以拳脚。史泰林赶来干涉的时候,彼得跑到了窗户前,冲院子里的卫兵高声呼救,随即他又冲回自己的房间,再次回来时他的手里拎着一柄剑,冲布鲁默吼道:“这是你最后一次侮辱我了。”尽管如此,女皇还是没有将布鲁默打发走。彼得意识到自己遭受的迫害并没有因为来到俄国而有所缓解,如果说他的生活出现了变化,那么也只能说是更加糟糕了。毕竟,在基尔时,无论布鲁默的陪伴对他来说是多么的痛苦,他至少还生活在自己的故乡。

外甥的一事无成令伊丽莎白很是痛苦,她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女人。原本指望一切都能令自己称心如意,再加上伊凡六世的存在仍旧在不停地折磨着她的神经,她只能对彼得和他的教师们愈加严厉了。为何自己的外甥是这样一个令人头疼、毫无前途的孩子?伊丽莎白自问道。当然,很快他就会有所改变的。有时候,为了缓解焦虑,说服自己相信一切正常,伊丽莎白会对外甥的进步滥用一堆溢美之词。她会说:“看到你没有虚度光阴,真是没法说我有多么开心。”然而,日复一日,彼得的状况仍旧没有丝毫改善,女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最令伊丽莎白感到悲哀的是外甥厌恶俄罗斯的一切,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情绪。伊丽莎白派人教彼得学习俄语和东正教的教义教规,还让经验丰富的教师和牧师在课余时间检查彼得的学习状况。每天彼得要上两个小时的神学课,他可以含含糊糊地背上零星几句经文,但他藐视这种陌生的宗教,对那群留着一把大胡子的牧师也充满了鄙视。他冷嘲热讽地对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大使们说:“他(即上帝)给牧师们许下了那么多自己根本无法兑现的诺言。”彼得对俄语的态度也是如此,女皇为他安排了课程,可他痛恨这门语言,根本不花费精力去学习俄语的语法规则。一有机会他就会尽可能地将一大群荷尔斯泰因的军官招到自己身边,操着一口德语同他们聊天。

这不仅仅是能否学会俄语的问题,假以时日的话,或许最终彼得还是可以学会这门陌生的语言。摆在彼得面前的难题远远不只是他对很多事物的憎恶与玩世不恭的态度,在每一门功课的背后他的老师都会让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远比功课本身要庞大的难题——有朝一日他将继承俄国皇位。彼得试图同命运做一番抗争,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他对统治这么一个庞大的帝国毫无兴趣,这不是他自己的国家,况且在他眼中这个国家又是如此的落后。他思念着德意志与荷尔斯泰因,他渴望过着当初在基尔的兵营里那种简单明了的生活,在那里的生活只有制服、军鼓、命令,还有服从。尽管命中注定要做全世界最庞大的帝国的统治者,在心里他却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荷尔斯泰因战士,他心中的英雄并不是自己那位无人能出其右的俄罗斯外祖父,而是全体德意志将士共同的偶像——普鲁士王国的腓特烈。

然而,伊丽莎白女皇还是一意孤行。1742年11月18日,在克里姆林宫里的小礼拜堂,查理·彼得·乌尔里希在庄严的受洗之后以俄国名字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加入东正教教会,女皇意图通过这个罗曼诺夫家族的名字抹去原先路德教加诸于彼得的不良影响。随后,伊丽莎白正式宣布彼得为皇位继承人,封其为皇储,授大公爵位。彼得用死记硬背下来的俄语宣誓说自己将抛弃一切有违东正教教义的信条,在仪式结束前朝臣们一起宣誓将效忠于彼得。在典礼中以及典礼结束后,当着众人的面,彼得始终保持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外国使节们都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他们说“他开口时仍旧跟平日一样任性,显然他对东正教不会有多少热情”。不过,至少在这一天伊丽莎白完全忽略了一切原本会令她感到沮丧的迹象,在彼得被涂圣油时她泪流满面。典礼过后大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看到价值三十万卢布的汇票就在房间里等待着自己。

尽管伊丽莎白对彼得的感情表露无遗,但她并不信任这个外甥。为了让彼得无法反悔自己对俄国做出的承诺,并彻底切断他的退路,伊丽莎白在俄国与瑞典的协定中加了一项条款,该条款将彼得对瑞典王位的继承权转交给了他之前的监护人,约翰娜那位出任吕贝克主教的哥哥,荷尔斯泰因的阿道夫·腓特烈。主教取代彼得成为瑞典王位的继承人。

彼得在俄国的生活很压抑,越是意识到彼得的痛苦,伊丽莎白女皇就越是忧虑。当初她将自家人拉下皇位,痛恨他们的德意志血统,而现在她却发现自己选中的继承人比那群亲戚更像德意志人。尽管她利用一切机会对彼得施以俄罗斯式的影响,然而彼得却顽固地保持着德意志式的观念、审美情趣、对事物的成见和人生观。伊丽莎白大失所望,可是到了这一步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彼得再也无法被送回荷尔斯泰因了。从血缘上来说,彼得是同她最亲近的家人,刚刚加入东正教教会,还被宣布为皇位继承人,他成了罗曼诺夫王朝的希望。1743年10月间,彼得身染重疾,直到11月中旬才勉强可以下床,经过这场病,伊丽莎白才意识到彼得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

实际上,彼得的健康问题促使伊丽莎白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彼得总是病恹恹的,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离开这个人世,伊丽莎白该作何考虑?解决这个问题的出路——必须是最佳方案,或许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为彼得找到妻子。彼得已经年满十五岁了,有了年轻般配的妻子陪在他的身边不仅可以使他尽早成熟起来,而且他的妻子还可以完成一项更为重要的任务——生下一位小继承人,这个孩子将会比自己的父亲更具有继承皇位的潜力。伊丽莎白决定采纳这个方案,尽快为彼得找到妻子,生一位小继承人。女皇心急火燎地为彼得选定了未婚妻,布鲁默奉女皇之命给泽布斯特的约翰娜发去一封封十万火急的信函——来俄国!把你的女儿带来!不得耽搁!不得耽搁!不得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