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福伯有一瞬间的迟疑,却依旧开了口。

“小姐,当年有些事,老奴没有跟你说,一直放在心里。既然小姐已经进了京,又见着了人,也是时候该知道了。”

慕晚珂深吸一口气,她虽不知道福伯瞒下了什么,却多少能猜出一定不会是好事。

“福伯吧,你说吧!”

福伯抚了抚曾摔断过的一只脚,道:“当年程家抄斩,老奴奉小姐命令进京,给程家众人敛尸。”

慕晚珂心中一痛。这应该是六年前的事了,她记得福伯三个月后才回到扬州府,轻描淡写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她那时伤心欲绝,根本不敢深问,就怕问多了,自己深埋在心中的恨,藏不住。

“老奴进京,程家的尸骨堆在了乱坟岗,无人敢收尸,其状甚惨。”

“福伯……”慕晚珂听到亲人暴尸荒野,眼泪再忍不住滴下。

福伯的语调越来越沉,含着悲恸。

“老奴花了重金,才把程家的事情办妥。后来,老奴就往京里去打听,小姐啊……程家的监斩官,就是霍子语。”

慕晚珂咬牙,身子摇摇欲坠。然而不等她缓过神来,福伯带着恨意的声音又起。

“而且,坊间都说,程家之所以倒霉,是因为霍家的原因,霍青正是因为程家的倒台,才爬上了兵部尚书一职。”

万箭穿心!

慕晚珂痛彻难当,忙用手撑住了,不让自己倒下。

兵部二虎,一虎程家,一虎霍家,都是开国勋城,都是骁勇善战。一山难容二虎,程家败,霍家胜,此长彼消。

福伯见小姐脸色苍白如纸,忙走到她跟前,三指扶脉。脉相无碍,福伯退回原位。

慕晚珂含泪苦笑道:“福伯,可有真凭实据,程家的事就是霍子语做的?”

福伯摇头,道:“小姐,老奴没有证据,能打探到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点皮毛,真假难辨。不过有一件事情,老奴能确定。”

“是什么?”

“霍子语与英国公定亲,就在梅家大火后的五七当日。”

人死要过七关,每七天为一关。五七关是阎王爷关,过了这一关,才会去阴间。

未婚妻惨死,魂魄仍在阳间徘徊,他竟然就另寻高门,负心绝情的令人发指。

痛到极致,慕晚珂反倒平静下来。

“福伯,传我的令下去,我要知道霍家,邬家一切的消息。你让梦姑,立昂暗下留心。”

福伯眉拧成一条线,点头道:“小姐,老奴今夜就派人去。”

“嗯!”慕晚珂轻轻应了一声,她看了看沙漏,顾不得心底那点子悲痛,把今日在镇国公府遇到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与福伯听。

福伯听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抚着额头对慕晚珂道:“小姐,简威说要做小姐的师爷,这两天老奴看到他整夜苦读,发奋图强,小姐不防用这些事来试探一下,看看他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简威?

慕晚珂惊异,“他怎的会想来当我的师爷?”

福伯把那夜慕晚珂走后的事情,仔细说与小姐听。

慕晚珂秀眉目一挑:“可以一试。一来此人从小跟着简阁老,熟读史书,博古论今;二来世宦之家,朝中的动向多少清楚,简阁老乃太子太傅,此子耳渲目染,不曾学得十分,只二分,便够咱们用了。福伯,派人去把他叫来。”

福伯额头涌上些冷汗。小姐竟然如此相信他,要知道这六年来,他别说读书,就是温饱都成问题。

“小姐稍等,老奴这就去。”

不过一息时间,一身红衣的简威便站在了慕晚珂跟前。他没有先开口说话,而是对着慕晚珂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到了她的对面。

慕晚珂一见其不卑不亢架势,心中微有几分赞扬。

“听说简公子想做我的师爷?”

简威目光一凝,道:“正是。”

“简公子有何所长?”

“身无所长,唯读书是耳。”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非也,只跟着先父,略读过几本书。”

懂得谦虚了,大有长进。

慕晚珂不动声色的看在眼中,道,“当今之世,简公子以为如何?”

“看似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实则危机四伏。”

简威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淡道。

“伏在何处?”慕晚珂追问。

“伏在外,也在里。”

“外怎以说,里又怎么说。”

“在外,于西有西夏,于北有突厥,两个小国虎视眈眈。军中自程家被灭后,无人可用,都是一帮废才。”

慕晚珂吃了一惊,未曾想他说得如此直白。

“于内,废太子,杀忠臣,六年前埋下的祸根,导致诸王对帝位窥视,然皇帝渐渐老去,而专注修道。”

人老,意味着对权力的力不从心;专注修道,则意味着不务正业;诸王对帝位的窥视,意味着谁羽翼丰满,谁就可能登得大位。

慕晚珂强压心中震惊,镇定道:“以简公子看来,谁的胜算大些?”

简威摇头,“天道无常,吾无力窥得天机。但据目前看,唯有瑞王,贤王有此实力。然……”

“然……如何?”

“然,福之而反祸,祸之而反福。两王母族势大,日后外戚专权,实为祸矣。就看皇位上那人,如何取舍。”

简威眼中闪过痛楚,语调生了悲凉。

慕晚珂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空出时间让他平复心绪。

此人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就凭刚刚说的那几句话,足以证明他看得很清。

简威道:“这几日我研究史书,忽然发现一件事。”

“何事?”

“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缺一不可。我虽落魄到乞讨生为,却常听到民间对那两王的理论,少有褒议,多是贬意,可见德行有亏。”

从来没有人与慕晚珂说过这些大势,她听得津津有味。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百姓中对先太子的评价颇高。”

慕晚珂惊讶,忙道:“这是为何?”

简威道:“源于先皇后。”

先皇后?

慕晚珂用力想了想,她数次跟祖父入宫,从来没有见到过皇后,只知道皇后贤良淑德,乃天下女子的典范,颇受世人敬重。

简威不知慕晚珂所想,自顾自道。

“先皇后仁慈,待人极为和气。隆庆十九年,京郊大雪,百姓挨饿,皇后命定国公府开粮仓赈灾,自己则带头不着华服,不佩华饰,消减月银,百姓感动万分。有人甚至在家中给皇后立长生牌位,我记忆颇深。”

堂堂一国之后,不在后宫争宠,却体恤百姓,果然极为难得。

慕晚珂想着祖父对先皇后的尊敬,忽然明白为何祖父至死,都拥立太子。

“正是因为先皇后种种义举,为太子在百姓心中奠定基础。我记得六年前太子被废,多少百姓上街为太子鸣冤。”简威一脸的感慨。

慕晚珂眼微微将脸侧向一边,掩去眸底的光亮,以极低的声音,问出了藏在心中六年的话。

“太子为何被废?”

太子被废这个话题,从来都是禁忌,民间无人敢妄议。

福伯打听过很多次,却因为身份的原因,只能听到市井之中的访谈,当不得真。

这些年她们远居江南,离京城甚远,更是接触不到核心的东西,只在边上打着转。

简威浑身猛的一颤,目光死死的看着慕晚珂,眼中有些不可抑的恐怖。

“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

不知道?

慕晚珂皱眉。

六年前简威已近三十,而立之年,如此重要之事,为何会一无所知。再者说,简阁老身为太子太傅,不可能在家里不议论太子府的事。简阁老触柱而亡前,难道一句话都没有交待?

不可能,绝不可能。

慕晚珂当机立断。脑海中闪过些什么,她看向简威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

烛光衬托之下的眼睛,显得十分明亮,黑而深邃,静得像一潭湖水。

被慕晚珂审视的一双眼睛打量,简威有些不大自然的偏过了脸。

慕晚珂温和道:“简公子满腹经纶,给大户人家做西席绝对绰绰有余,沦落到乞讨为生,不知是无心富贵,还是有意为之?更何况手足之间龌龊再多,给顿饱饭也不是不可以。你这样在外面流浪,反而丢的是家的脸面。”

简威怔怔的看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晚珂却不想放过。

“又或者,简公子想掩饰些什么?”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简威瞬间变色,身子抖得像个筛子一样。

“你……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慕晚珂稍稍闭了闭眼睛,自嘲一笑道:“我是江南慕府二房嫡出的六小姐,我的母亲姓梅,是梅立宗的嫡次女。”

“梅……梅……你竟然是梅家的……”简威连连退后数步,身子抖得更厉害。

怪不得福伯看着很眼熟,怪不得他们肯如此帮他。

原来,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