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燥意焚心难自捱,寒潭石落溅幽波

石伢子枯槁的身形在石壁上投出扭曲的阴影,仿若一只身体被拉扯成了各种奇形异状的疯虎。

袒露的胸膛上青紫血管如蛛网暴凸,每根跳动的脉络都似灌了岩浆般泛着暗红。

冷汗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在凹陷的锁骨处积成混浊的水洼,浸透的麻布衣襟早已被撕扯得绽开絮边。原本方正的下颌此刻紧绷如铁,咬肌突突跳动间,几缕黑发黏在青白面皮上,发梢坠着汗珠随他痉挛似的颤抖簌簌滴落。

他的眼皮像是被火舌燎过般赤红肿胀,血丝密布的眼白里,瞳孔缩成两点焦黑的炭星,倒映着丹田处若隐若现的暗红光晕。双唇皲裂如龟裂的河床,齿缝间渗出的血丝在嘴角凝成褐痂,每当喉结艰难滑动时,干瘪的脖颈便暴起数道蚯蚓状的青筋。

盘坐的双腿下早已是湿漉漉一片,指甲深陷掌心的指缝里,暗红血垢与石屑混作一团,随着他每寸筋肉不受控的抽搐,在膝头蹭出斑驳血痕。

“不好!”

情知不妙的石伢子赶紧收功调息,双眸紧闭开始吟诵《太和守一决》。

“风雷激荡贯百骸,三昧真火煅金阙;云雨沛然润八脉,九转玉液养琼英。舌卷银河架星桥,玉露倒悬润紫府;意锁周天固命蒂,灵光隐现生氤氲。真人呼吸达涌泉,绵绵若存通地轴;至人观想合天心,渺渺似寂应北辰……”

短短几日间,这篇五百余字的经文他已经是倒背如流、信手拈来。

随着吟诵声响起,一丝凉意自心口涌出,流经四肢百骸,就好比久旱的大地突遇天降甘霖。那缕冰线沿着十二正经游走,在足厥阴肝经处化作点点星露,浇熄了肝胆间躁动的无名火;过手少阴心经时凝作霜华,将灼烧心脉的赤炎尽数冻结。

然而好景不长,还没等石伢子静心体会这星露霜华的沁人心脾,左右也不过是半炷香的功夫,那股子被冻结的燥意便如野火燎原般从丹田窜起,烧得他额角青筋暴跳。

石伢子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这已是他进入无涯窟的第七日,自从那天与徐望峰在寒潭边上不欢而散之后,他便一直留在这间石室里潜心修行。

原以为到了这开阳先辈们闭关修行之地,借着这洞天福地可以将那股燥意压下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别说是祛除这燥意了,只第三天,他就连《伏虎经》上的招式都练不完全了,只因稍一凝神聚气,那燥意就如跗骨之蛆般不知从哪里冒将出来,仿若有万千怨魂鬼魅在他耳边嘶鸣低语,搅得他心烦意乱、头痛欲裂。

只能退而求其次,借着打坐的形式在心里头默默推演各种动作,可即便如此,从前日起,这《太和守一决》的吟诵次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是“蹭蹭蹭”地往上涨着。

到了后来,十停时间倒有九停是用在了这平心静气的口诀上。

“呼……”

石伢子深吸一口气,试图引动洞窟内的寒气压制体内躁动,谁知鼻腔吸入的冷风竟似火上浇油,激得他喉头一甜,险些呕出血来。

“莫非这《伏虎经》于我相冲?”

他攥紧衣襟,想起师兄曾说过“虎性凶猛,修行如驭虎”,可徐望峰他们虽然也有些燥意难平的情况,却远不及自己这般状况恶劣。

这七日里,徐望峰每天都会在寒潭边上演练修行,“呼喝哈嘿”声不绝于耳,虽然也有《太和守一决》的声音传来,却是每日晚间就寝之前,就好似是忙了一天的课业,最后来一场宁心静气的打坐一般。

反观自己这里,如今这“虎”却像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反噬主人一般。

心里头烦闷异常,他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推开石室的门,想去寒潭边透口气。

不料刚踏入甬道,便听见徐望峰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不是天资非凡的石大虎王吗?怎么连打坐都坐不稳了?”

徐望峰斜倚在西侧石室的门框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碎石,嘴角挂着讥诮的笑。

石伢子咬紧牙关,低头加快脚步,可徐望峰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听说心魔缠身的人,最后都会发狂自爆,血溅三尺——你说你那乡下老娘要是看见你炸成一团烂肉,会不会当场晕过去?”

“闭嘴!”

石伢子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如血,一拳砸向徐望峰的胸口。徐望峰早有防备,侧身一闪,顺势抬脚绊住石伢子的腿。石伢子本就脚步虚浮,顿时摔了个结结实实,手肘磕在石阶上,鲜血直流。徐望峰蹲下身,压低声音笑道:“就这点本事?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挺过这剩下的三日?”言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石伢子蜷缩在寒潭边,浑身发抖。手肘的伤口被寒气一激,痛得钻心,可体内的燥火却烧得更旺,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灼的味道,竟将石壁上凝结的霜花都熔成了细碎的水珠。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那些被徐望峰踩进泥土里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土坯房里,母亲背对王年对着口型让自己快快答应时的眼神;开阳峰拜师那日,世尊摸骨时说“根骨清奇“时的赞叹;还有此刻经脉里横冲直撞的伏虎真炁,仿佛要将三月来苦修的根基撕成碎片。

“若是这般窝囊地走火入魔而死,对得起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娘亲么?”石伢子咬破舌尖,铁锈味混着寒潭雾气在口中炸开。他忽然记起《白玉京》里对主角有着一饭之恩的老篾匠常说的那句话:“竹子宁折在刀口上,也不能烂在阴沟里。“

他盯着潭水,忽然想起每当暑气难耐,王家岭的娃娃们总会下饺子一般地跳进河里泡个痛快。那些浸着鱼腥味的河水里,他不知摸过多少河蚌,此刻眼前幽深的寒潭,倒像是老天爷特意备下的巨大蚌壳。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赌个痛快!”石伢子喉头滚过一声虎啸般的低吼,竟将《伏虎经》残存的真炁尽数逼入足底,借反冲之力纵身跃入潭中。

“噗通!”

“嗯?”

于石室中修行的徐望峰一直留着两分注意在石伢子这边,听到寒潭这里有了动静便立刻出来查看,却不见石伢子的身影,只见到寒潭靠着揽月亭的方向有波荡起伏。

“跳水自尽?”

“不对,石伢子不是这样的性子。”

徐望峰望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脸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