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遥远并不远

踏碎一地的星光

拼凑出某个人的模样

01

通往停尸间的路有点长,走廊上只有两道脚步声在回响。

周晚音走在贺栖年身后,眼睛紧盯着摄影机里的画面:素白的走廊,窗帘微微掀动,男人的背影高大而冷峻。她忽然停下步子,一动不动地等贺栖年走远。

镜头里,男人走了几米,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来,转头看了眼,问道:“不走吗?”

初夏的阳光并不炽烈,透过窗户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侧身站着,有一半脸罩进阴影里,空气中飘浮着粉尘,像给他加了层天然滤镜。

镜头拉近,他薄唇轻抿,眼尾上翘,眼里含了几分冷然与沉稳。

完美。

周晚音保存了刚才那段视频,匆匆追上去:“来了。”

殡仪馆里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一些,周晚音今天特意加了件外套,但推开门走进停尸间时,瞬间仿佛从酷暑切换到了严冬,她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贺栖年看她一眼:“怕的话,就站在门口等我。”

周晚音咬咬牙:“没关系,一起进去吧。”

既然要记录这个行业,周晚音不仅要了解也要体验,当然首先就得克服恐惧。

房间里光线惨白,进门右手边一整面墙都是抽屉,大多数抽屉把手处都贴着便笺,上面写着一串编号。贺栖年走向其中少部分没有贴编号的抽屉,拉出来,是几具盖着白布的遗体。

贺栖年不知从哪里拿了份表格文件,一边确认着遗体脚踝处标记的名字,一边在表格里填写着什么。填完之后,他把遗体推进去,又将一串编号写在便笺上,然后贴在抽屉把手上。

周晚音站在他身后,远远看着那些面容和蔼的逝者,最终变成表格里几段粗略的文字。

下午四点过一刻,贺栖年下班。

周晚音也结束了拍摄准备回宿舍,站在殡仪馆门口,望着日头未尽的天色,她接到了周时安的电话。

周时安昨晚从C城的黎塘古镇出差回来,今天大发善心请她吃饭。

周晚音饿得饥肠辘辘,当即点单:“那我要吃星月饭店的蟹黄豆腐和剁椒鱼头!”

“没问题。”周时安那边有点吵,似乎在跟谁叮嘱着什么,间隙抽空跟她说话,“我也约了栖年,你俩一块儿来。”

贺栖年从工作间离开后就不见人影,周晚音估摸着他还在更衣室,于是说道:“行,那我先打个车。”

周时安说:“不用,栖年有车,让他载你过来就行。”

他这话刚落下,一辆摩托车裹挟着轰鸣声从周晚音眼前飞驰而过,一分钟不到,那车又倒了回来。车上的男人取下头盔,露出那张五官明朗的脸。

贺栖年换下了制服,整个人看着清爽很多,长腿支在地上,眼睛看向她:“还没走?”

周晚音点点头,偷偷打量着他的车,颜色挺深沉,外形也挺酷炫。她对摩托车没什么了解,从一个门外汉的角度来看,高大上就对了。

周时安也听到了贺栖年的声音,说了一句让周晚音坐贺栖年的车赶紧过去,便挂了电话。

周晚音站在原地,她不确定以他俩这刚搭上没两天的合作关系,人家愿不愿意捎她一程。

贺栖年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嘴角一扯:“上来吧。”

贺栖年给了周晚音一个备用头盔。

她背着沉重的摄影包跨坐在贺栖年身后,风一吹,贺栖年身上衣服的洗衣液的味道钻进了她的鼻腔。她踩上踏板,抓住车身,往后挪了挪。

她还是第一次坐这种摩托车,没经验,只想着待会儿别撞上贺栖年的后背,一个劲儿地调整位置。

贺栖年看了眼后视镜,提醒道:“走了。”

周晚音还没来得及给回应,贺栖年已经发动引擎,车身往前一冲,她上半身因为惯性往后仰,瞬间的失衡吓得她迅速抱住了贺栖年的腰。

贺栖年看起来很瘦,有种少年的单薄感,但抱起来能感觉到他腰部的肌肉形状。

两边的风景急速后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周晚音敏锐察觉到贺栖年的身体僵硬了下。

车速放缓。

她脸色微红,手从他的腰上挪开,重新抓住了车身。

到饭店的时候,周时安已经把菜点好了,服务员正陆续上着菜。

瞥见门口进来的两人,周时安抬手招呼:“这边。”

见是靠窗的位置,周晚音笑嘻嘻地坐到了周时安的对面。

贺栖年紧随其后坐在她旁边。

周时安给两人倒了水:“来得挺快啊。”

周晚音捧着水杯喝了两口:“哪里哪里,是贺先生开车比较快。”

贺栖年没附和她的话:“那边离这儿也不远。”

周时安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悠了圈,挑了挑眉:“你们不是都已经合作了,音音怎么还叫栖年贺先生?”

周晚音差点被水呛到,缓了缓气息才说道:“我比较懂礼貌。”

贺栖年凝眸看她一眼,缓缓收回视线。

又一道菜上来,四菜一汤,齐了。

周时安点的全是周晚音爱吃的菜,她也是真饿了,埋头认真吃起来,偶尔听听两个男人聊天,全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周晚音忽然想起前两天在电话里的叮嘱,抬起下巴望向周时安:“哥,上次我拜托你那事,你还记得吗?”

周时安也不说记不记得,就问什么事。

周晚音提醒:“就是你在黎塘古镇那晚给我打电话,我让你买个东西,你买了吗?”

“哦,那个啊,”周时安恍然大悟,“忘了。”

他答得理所当然,大方坦然,毫不愧疚。

周晚音眼睛一瞪:“你怎么能忘了呢?”她可是念了好久。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周时安说道。

说起这事周时安就郁闷,他那天进酒庄本来是想给周晚音买酒的,但闻着那酒味忽然就想尝两口,没想到果酒的度数居然还挺高,最后他喝得不省人事,被酒庄的女老板丢沙发上窝了一宿。

周晚音磨了磨牙,无话可说。

饭吃到一半,周时安接了个电话,饭店大堂人多嘈杂,他离席去了洗手间。

餐桌上只剩周晚音跟贺栖年。

两人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昨天在殡仪馆的食堂里也吃过,只是跟在饭店里吃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周晚音给贺栖年夹了一筷子菜:“今天谢谢贺先生送我过来。”

那是鸡胗,贺栖年不吃动物内脏,盯着碗里瞧了一会儿没下筷,转而喝了杯水,淡淡地说:“顺路而已。”

02

星月饭店分两层,楼下是堂食,楼上是包厢。

周晚音坐着的方向恰好正对着电梯,楼上有个包厢散席,一堆人下来,声音哄吵。

她漫不经心投过去一眼,瞥到那群人中一个叼着烟的男人,忽然顿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在学校里避了大半年没见着,出来吃个饭居然偶遇了。

那男人穿一件黑T恤,模样周正,就是眼眉间透着一股风流气息。他正搂着一个女孩咬耳朵,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循着视线望过来。

他的视线落在周晚音身上,嘴角噙起一抹讥笑。

然而他在看到周晚音旁边的贺栖年时,愣了下,眯起眼睛。

周晚音在他眼神扫过来前就收回了目光,捧着水杯喝了两口,许是喝得太急,呛了一下。

贺栖年递过纸巾,问道:“没事吧?”

周晚音拍拍胸口,正想摇头,一个声音传来:“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急躁啊。”

黑T恤男已经走到了他们这桌,眼神不客气地在桌上扫了眼:“嗬,出来约会就吃这些,倒还真符合你的口味。”

周晚音皱了皱眉,抬头看他,反击道:“彼此彼此,你也还是依旧这么讨人厌。”

见两人之间火花四溅,贺栖年侧眸,问道:“这是?”

“一个渣男。”周晚音说道。

如果问周晚音大学四年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跟孟临谈恋爱。

孟临是隔壁体育学院的,比周晚音大一届,两人在一次社团联谊的聚餐中认识,之后孟临主动要了周晚音的电话,表达了对她的好感。

两人谈了小半年,这期间孟临一直对周晚音很好,加上他人帅,身材也不错,导致周晚音的室友还一度想让她帮忙牵个线找个体院帅哥。结果周晚音还没来得及跟孟临提,两人的感情就崩了。

有阵子孟临身上总是有伤,大大小小的瘀青,周晚音问起原因,孟临都说是训练搞出来的。然而没多久,周晚音去体院找他,看到他被一群人堵在学校后巷里揍。

原来她这个看起来专情的男朋友,早就背着她跟一个女人搅在一起了。而那个女人刚好也有男朋友,孟临身上的那些伤,就是因为偷腥被发现,被对方的朋友揍的。

孟临也是记吃不记打,被揍了还偷摸着跟那姑娘网上调情,聊天记录被男方看到,又叫人来揍了他一顿。

周晚音那天是去送药的,没承想看到了这么一出。

等那些人一走,她走到孟临面前,丢下一袋药,冷冷地说:“分手吧。”

孟临被揍得不轻,脸都肿了,微微抬起头看她,笑了笑。

“你都知道了?”看来孟临是不打算解释了。

周晚音看着那肿得像馒头的脸,五官都不立体了,这么一笑,哪还有昔日的帅气,分明丑得惊世骇俗。

“晚音,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孟临叹了口气,扯到伤口,面目有点狰狞,“但谈恋爱,总要给对方一点自由嘛。”

“自由?”周晚音垂眼看他,“发展鱼塘的自由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孟临试图站起来,腿有点抖,没成功,索性又坐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看她,“哪个男的不找美女聊天,我只是犯了大家都会犯的错误罢了。”

呵,渣得还挺名副其实。

周晚音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临走前送了他一份分手礼物——往他脑门上浇了半瓶矿泉水。

之后几天,孟临来学校找她,她避而不见;他在微信上骂她,她也不回,直接拉黑。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要不是今天撞上,她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前男友了。

自从周晚音“脱单”后,绵绵没少在她面前夸孟临帅。周晚音想,帅又怎么样,还不是个渣男。

孟临听到周晚音回贺栖年的这句话,又是一声嗤笑,纠正道:“提分手的是你,怎么我成了渣的那个了?好歹咱俩也有过一段旧情,你对我也不至于这么无情吧?”

说得情深悱恻,仿佛她才是该被谴责的负心人,周晚音有点想吐。

贺栖年听完,瞥了孟临一眼,又看向电梯口那个望着这边,明显是在等孟临的女孩,说道:“所以这位先生是撇开自己的女伴,过来跟前任叙旧情的?”

孟临似乎这才看到贺栖年,上下打量一眼,有些意外地咂咂嘴:“新欢?不介绍介绍?”

“你好,”没等周晚音说话,贺栖年已经主动站起身,礼貌地伸出手,“我姓贺,在卞南殡仪馆工作。”

听到这句介绍时,孟临刚碰到贺栖年的手,他脸色微变骂了句:“真脏。”像是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赶紧收回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真晦气!”

“孟临!”周晚音的声音沉了沉,语气带着警告。

孟临舔了舔牙尖:“心疼了?”

虽然周晚音最初也觉得贺栖年从事的这行不太吉利,但实际上相处起来也跟普通人没有两样。孟临这么说话太伤人,她扭头注意着贺栖年的表情。

本以为贺栖年会不高兴,但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淡定的脸。他极有风度地收回手,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先生似乎很忌讳生死。”

孟临哼笑:“不是忌讳生死,只是忌讳从事这些行业的人而已,迎来送往的都是死人,要多晦气有多晦气。”最后也没忘嘲讽周晚音,“怎么离了我,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周晚音按了按眉心,想说他讲反了,她眼光最差的一次就是当初看上他。

但她还没说话,贺栖年又先开了口:“听说人越忌讳什么就越害怕什么,孟先生觉得晦气,不过是担心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他勾了勾嘴角,“你大可放心,要是日后有缘在卞南见到你,我会看在晚音的面子上,给你打个折。”

孟临脸黑得像煤球。

电梯口的女孩已然等得不耐烦,几番催促。

孟临应了声,深深看了贺栖年一眼,再转眸看向周晚音,最后给出评价:“臭味相投,你俩还挺配。”

周晚音不甘示弱道:“多谢夸奖。”

人一走,周晚音就垮下肩膀,倒在椅背上,她是真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

贺栖年给她倒了杯水,她打起精神喝了口,顿了顿,说道:“谢谢你刚才替我说话。”

她本以为贺栖年是不爱惹事的性格,没想到也挺毒舌。

想起刚刚孟临像打翻了颜料盘的脸,她心里很痛快。

“如果你哥在,大概也不愿意看到你受欺负。”贺栖年的视线落在门口孟临消失的地方,手指在杯口摩挲。

“看来你不了解我哥。”

轻微的恍神,周晚音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贺栖年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周晚音故作神秘:“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周时安接完电话回来。

周晚音把遇到孟临的事告诉了他,迎来的是自家哥哥毫不留情地嘲笑:“你眼光不好是事实啊,不然怎么会看上那个小渔夫?人家放这么多饵,就你傻傻地上钩。”说着他又拍了拍贺栖年的肩膀,“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以后你找男朋友也要擦亮眼睛,不要觉得人家帅就答应。起码也得像我们栖年这样,有颜值也有内涵,专情又专业,心眼儿也没这么小。”

看吧,周时安才不是那种会为妹妹出头的哥哥,他只会逮着机会就给她说教。

周晚音冲贺栖年挤眼睛,一副“被我猜中了吧”的得意表情。

贺栖年眼神微妙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03

翌日。

青城的天气永远是多变的,刚刚还晴着,转眼就阴云沉沉。

周晚音出门前特意看了眼天气预报,有雨,她拿了把伞,果不其然,刚出门大雨就浇头而下。

下雨天路上很堵,原本到殡仪馆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硬生生拖长了一倍。

她只好给贺栖年发微信,表示自己会晚到。

抵达卞南殡仪馆时,雨小了很多,周晚音撑着伞,几步上了馆门口的台阶,收起伞抖了抖雨珠。

她眸光一侧,瞥到白墙边靠着的一个人影。

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中学生,还穿着蓝白相间的宽大校服,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盒子,表情有些犹豫。

“需要我帮忙吗?”周晚音的声音很突兀地响起,把小姑娘吓了一跳。

小姑娘迷茫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盯着周晚音:“你是?”

周晚音给她看了眼身后的摄影包:“一个拍视频的,目前暂时在殡仪馆工作。你呢?来找人吗?”

小姑娘才及周晚音的肩膀高,看起来瘦瘦小小,被周晚音这一问,撇了撇嘴,流下豆大的泪珠。

周晚音从口袋里抽了张纸给小姑娘擦泪。

小姑娘抽抽噎噎,肩膀跟着发抖。

周晚音问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如果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

小姑娘犹豫了下,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周晚音,低声说道:“明天是我姐的生日,这双鞋子能不能拜托您帮忙转交一下?她叫郑幂,遗体这两天刚转过来。我是瞒着妈妈偷偷过来的,她怕我看到姐姐的样子会害怕,但我相信这里的师傅一定会把她打扮得非常好看。不过,要是能穿上这双鞋子离开,她一定会更开心的。”

她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却说得很用力。

周晚音对郑幂有印象,之前跟贺栖年去停尸间做入库登记的时候,她的名字排在表格的最后一行。

周晚音接过盒子,问能不能打开,小姑娘点了点头。

她揭开盖子往里头瞧了一眼,是双崭新的白色球鞋。

“我姐最喜欢打篮球了。”小姑娘一副怀念的语气,声音逐渐变低,有些哽咽,“以前还说要打进省队,要带着我一起……”

周晚音喉咙一堵,拍着小姑娘的肩膀无言安慰着。关乎生死,她无法劝别人看开或是节哀,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鞋子很好看。”

小姑娘没带伞,临走前雨还在下,周晚音便把自己的伞给她了。

走进殡仪馆,这个点大家都在忙,周晚音找到了唯一闲着的陈胤。上午告别厅没排约,他缩在后院玩游戏。周晚音从陈胤那儿得知,贺栖年今天要给三位逝者做修复重塑,郑幂也在其中。

经过这几天的拍摄,周晚音也差不多掌握了贺栖年的工作内容:要做遗体的入库登记,要给遗体沐浴化妆,遇到损伤严重的得修复缝补。

程序繁杂,无一例外都得跟冰冷的遗体近距离接触。

周晚音走进工作间的时候,贺栖年刚给一个中年逝者沐浴完穿好衣服。衣服是套崭新的西装,但是逝者断了条胳膊,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无力地垂在小腹边。

周晚音架好三脚架,将摄影机放上去,调整角度,让镜头正对着贺栖年的脸。

然后,她走到了贺栖年的旁边。

之前两天拍摄,周晚音都跟遗体保持了距离,这是头一回离那么近,近得能闻到遗体身上沐浴液的香味,味道很浓,她差点被熏出眼泪。

贺栖年在给遗体吹头发,还没上妆。周晚音的视线掠过床上,看到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青灰僵硬,被灯光照得有些吓人。

她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飞快地转开了目光,虽然这几天都在做心理建设和适应,但作用不太大,在近距离面对遗体时,她还是有点害怕,于是又退远了一些。

贺栖年看到她的动作,关掉吹风机,说道:“还是照你原来那个视角拍就行。”

周晚音脸色有点白,压了压颤抖的声音:“后期剪出来会太单一。”

虽然她尽力想突破,但胆子还是不够大。周晚音想到林落,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一点,却已经能淡定面对逝者了,内心升起一丝挫败感。

“你的纪录片也不会只围绕工作间一个场景展开吧?”

忽然听到贺栖年开口,她抬眼看过去,对上他黝黑的双眸。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摇头:“其他地方我都取过景了,这里是你最常待的地方。”

拍摄地点被限制在殡仪馆里,能拍的场景也被他画得不剩几个,老实讲,她也很无奈。

贺栖年微愣,抿嘴没再接话。

夜幕降临时,郑幂被推进了工作间。

几个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让人动容,周晚音忍不住推动镜头,想换个角度拍摄。但刚迈出两步,余光从缝隙间瞥到床上郑幂的侧颜,她心头像被锤子敲了似的钝痛,又默默把步子收了回去。

周晚音看过郑幂的照片,上午那小姑娘设在手机上的壁纸,按亮屏幕就能看到。青春洋溢,模样姣好。

想起小姑娘给的那双鞋还在休息室,周晚音回去拿。夜里下了大雨,风吹得后院的香樟树不断摇晃,她顺手关上窗户。

她拿到鞋盒,出了休息室往回走,走廊上的灯忽然灭了。

风雨拍打着窗户,周晚音想摸手机出来照亮,口袋空空的,才想起来手机落在了工作间。她手心冒汗,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某些画面——一会儿闪现着下午见到的那张青僵的白脸,一会儿又是郑幂那塌得不成形的五官。

要命的是,先前用来壮胆看的双夜的那些恐怖游戏视频,此刻也不由分说地在脑海中晃荡。

后背一阵发凉,风雨声都盖不住急促的心跳声,周晚音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怀里的盒子,借着窗外路灯的光亮前行。

轻微的脚步声在前面响起,视野中有个模糊的黑影往她这边走过来。周晚音的心紧了紧,抬头看向幽暗的长廊。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咬咬牙,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脚下像带了风。

周晚音想:我之前八百米体测怕是都没跑这么快过。

耳边是风雨喧嚣声,其中还夹杂了另一个声音,像是在叫谁。

“晚音。”

她步子一顿。

“周晚音。”

听清了,那人是在叫她。

声音很熟悉,低沉又柔和,带着安心感。

是贺栖年的声音。

他手机开着手电筒,一路跟了过来,气息不稳,表情却依旧沉稳。

“吓着你了吗?刚才应该是电路跳闸,已经托同事去看了。”

周晚音神经持续紧绷,直到看到他的脸才总算松懈下来。

心脏依旧在狂跳,眼睛也有点酸,她咬了咬唇,说道:“没关系,是我自己吓自己。”

说完,她又想起自己出来的初衷,把怀里的盒子递过去:“这是郑小姐的家属送过来的,说是希望你能帮她穿上。”

贺栖年揭开鞋盒看了眼,又关上。

同事发来消息说是电线短路,还得再看看。周晚音已经准备回工作间了,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说道:“还没来电,等会儿再进去吧。”

之前一直没注意,此刻在静谧环境下听他的声音,好听,又有一点耳熟,淡定散漫的语调,偶尔尾音会上抬,竟然跟双夜的声音有点像。

一个是殡仪馆遗体整容师,一个是恐怖游戏博主,两者会有什么关系吗?

周晚音扭头看他,手机光照着天花板,他俩被笼在一团柔光里。

她鬼使神差地问道:“贺先生玩恐怖游戏吗?”

贺栖年挑着眉头,像是没听清:“什么?”

周晚音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突兀,世上哪那么多巧合事儿啊,她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想法:“没,就随便问问。”

04

那晚几人加班到半夜,周晚音搬了张凳子坐在墙边,盯着面前的摄影机,不一会儿就靠着墙睡着了。

周晚音醒来的时候,贺栖年他们已经忙完了,其他两个同事打趣周晚音,说她在工作间都能睡着,有点意思。

贺栖年脱下工作服,一脸疲惫,问周晚音走不走。

周晚音脑子还一片混沌,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雨已经停了,贺栖年去取车,周晚音走到殡仪馆外,突然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冷战,人也彻底清醒了。她摸出手机看,深夜三点多,已经错过了学校关门的时间。

一辆摩托车开到面前,贺栖年单脚撑地,看着她,问道:“送你回学校,还是哪儿?”

周晚音揉了揉眼睛,学校关门了,回家要穿过大半个青城,她犹豫着说:“要不,送我去旅馆吧?”

贺栖年问道:“你带身份证了吗?”

周晚音在随身的包里翻了翻,没翻到,但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她打着商量:“要不去你家?”

贺栖年眉头微皱。

“没有多余的房间也没关系,我睡沙发也行,不挑的。”

贺栖年盯着她看了会儿,问道:“男女有别你不知道?”

周晚音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你是我哥的朋友嘛,我相信他的眼光。”

贺栖年对上那双充满信任的亮澄澄的眸子,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良久,他点了点头:“上来。”

贺栖年的居所是个一室一厅,胜在宽敞,布置得也挺温馨。

周晚音随意打量了几眼,暗叹这地方还真不像一个普通男人的家。要是周时安在这儿住,一周不到就能把它变成猪圈。

沙发有点硬,周晚音坐上去试了试感觉,还能将就。

毕竟是在一个男人家里留宿,基本的戒备心还是有的,周晚音坐在沙发上,想等贺栖年洗漱完回房间再考虑怎么睡。

但是等了半天,浴室里的动静都没见停,她已经困得不行,想了想,用一旁的薄毯把自己裹成一团,先躺沙发上眯一会儿。

就眯一会儿,反正她睡眠浅,等会儿就醒了。

贺栖年洗完澡出来,原先坐在沙发上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巨大的不明生物。

周晚音缩在那薄毯里,睡得很香甜。

墙上挂钟指向凌晨四点,贺栖年打消叫醒她洗漱的念头,考虑在沙发上睡觉第二天容易腰酸背痛,他想把她转移到家里唯一一张床上。

但没想到这姑娘睡觉不太老实,贺栖年刚将她打横抱起,她就顺手勾住了他的腰。

贺栖年刚洗过澡,热气散得差不多了,皮肤泛着微凉的触感。

隔着件薄T恤,周晚音的脸颊一个劲往他身上蹭,嘴里还咕哝着什么。

他凑近,听到了“凉快”二字。

原来是拿他降温用的。

贺栖年轻轻吐了口气,压住心口莫名的躁动,把她放到了床上。

空调开到22度,等屋子里温度降低,再给她掖好被子。

房间常年拉着纱窗,没什么蚊子,贺栖年看着床上的人,还是去拿了盒蚊香点上。

随后,他关上门,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周晚音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草坪上跳舞,然后身上忽然长出一双翅膀,把她送到了云端。蔚蓝的天空伸手可触,脚下还有软软的云朵。

这个梦童话感十足,以至于她在被闹钟吵醒后还想翻身再多睡一会儿。

等等,翻身?

周晚音立即睁眼从床上蹦起来,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睡在贺栖年的房间,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她拉开房门,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叠着一床薄毯,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屁股。

厨房里响起轻微的溅油声,周晚音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探进厨房一看,贺栖年正在煎蛋。

他穿着黑色上衣,听到声音回头看她一眼:“醒了?牙刷在茶几上,洗漱完就可以吃早餐了。”

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老夫老妻。

周晚音被脑袋里突然冒出的这个认知吓到,赶紧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道:“谢谢你啊,贺先生,昨晚不仅收留我,还把床让给了我。”

看那一堆烟屁股就知道,鸠占鹊巢,鹊没睡好。

贺栖年说道:“小事。”

牙刷的包装还没拆,想必是贺栖年一早下去买的,颜色是低调的浅紫,是她喜欢的颜色。

真有缘。周晚音嘴角浮起一抹笑,转身去了洗手间。

洗漱完出来,贺栖年还在温牛奶,周晚音看着他去阳台晃悠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拿着几颗红果子。

“那是什么?”周晚音有点好奇。

“小番茄。”贺栖年答道。

阳台上几株盆栽的枝叶葱葱郁郁,除了小番茄外,旁边还种了细长的青椒和未熟的草莓。

“这些都是你种的吗?”周晚音忍不住过去看了看。这些盆栽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没有枯叶和虫眼,忽略上面的果蔬,观赏性也挺强。

“一点爱好,”贺栖年把小番茄切开,铺在煎蛋上,“吃饭了。”

周晚音回到餐桌,看了看盘里的食物,煎蛋、牛奶加水果,营养搭配得挺均衡。

她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男人,他吃东西慢条斯理,喝牛奶的时候半仰着头,露出精致凸起的喉结。

“贺先生。”周晚音突然开腔。

贺栖年咽下食物,抬眼看她:“怎么?”

除去上次跟周时安一起吃饭,这是周晚音第二次见到贺栖年工作外的样子。他工作时肃穆冷静,私下里却颇有烟火气,会骑摩托车,会弹钢琴,还会种些盆栽。

他的兴趣广泛,过得充实又精彩,但让周晚音忍不住好奇,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进入殡葬行业呢?

话至唇边,到底还是没问出口,周晚音顿了顿,转移话题:“咱们能不能……各退一步?除了殡仪馆的工作,也简单拍一些你日常的一面?”

贺栖年没接话,但看向周晚音的眼神深了点。

算是拒绝?

她解读出答案,有些遗憾,但仍旧笑了笑:“没关系,就当我没说好了。”

上午九点,太阳刚冒出个头。

告别厅正在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开追悼会。

昨天来送球鞋的小姑娘跟她的妈妈站在旁边,接受着亲朋好友的吊唁和问候。

周晚音取了支白菊,跟着队伍走到两人面前,将花放到小姑娘手中。

小姑娘认出她来,抿了抿唇,喊道:“姐姐。”

大厅里回荡着轻灵的钢琴曲,有点淡淡的哀伤。

贺栖年站在窗边,盯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周晚音走过去,他抬眼看她,将手机收进口袋。

“贺先生早上不忙吗?”

除了第一天替陈胤弹琴,之后几天的这个点,贺栖年基本都泡在工作间。今天难得见他闲下来,周晚音还有点不习惯。

贺栖年却答非所问:“那个小姑娘认识你?”

周晚音点点头:“昨天见过一面,那双球鞋就是她托我转交的。”

那双球鞋,此刻好好地穿在了郑幂脚上。

贺栖年盯着周晚音看了几秒,收回目光又扫向不远处那对母女。

“如果你想拍告别厅,兴许可以把握住这个机会。”

周晚音手背在身后,垂了垂眸子:“算了。”

之前想拍告别厅的场景,是为了体现遗体整容师这个职业特殊,保留逝者最后的尊严,把最好看的一面呈现在众人面前,却没有考虑过那些逝者也曾鲜活地存在过,他们的离开又给家属造成了怎样的痛苦。

告别厅是家属陪伴他们最后一程的地方,周晚音不想把自己的毕业设计建立在这样的氛围上。

贺栖年将她脑袋转过来,说道:“带上摄像机。”

周晚音没反应过来:“嗯?”

“不是想拍我的日常吗?”贺栖年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我答应你,走吧。”

周晚音这才发现贺栖年一直穿着便装,没有换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