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已经落下了。
夜幕笼罩整个紫禁城。
左顺门外昏暗一片,只有些许宫灯,散播些许光明。
但这这光明随着夜风闪烁不定,仿若随时都要熄灭一般。
“韩阁老,怎么孙侍郎进去了几个时辰,还没有出来?”
一起来跪谏的臣子们,心里已经开始慌了。
“莫要慌张,坚持守住,就有办法!”
韩爌在一边加油打气,然而,他喉咙干涩,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任谁一天没吃饭跪在地上,也会这样。
孙慎行在一边说道:“我这个学生虽然有些顽固,但大是大非面前,他是拎得清的,如今,恐怕是被抓拿到诏狱去了。”
说着,孙慎行面露凄色,呜咽一声,唉声道:“惜我承宗,本有大才,却罹此大难。”
杨涟在一边宽慰道:“侍郎宽心,稚绳虽去,然其精神永存!”
吏部尚书周嘉谟听着,怎么感觉渐渐变味了?
就算是打入诏狱,也还没死吧?
怎么听起来像是死了一般?
他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跪谏的人,只剩下六十多人,看来,陛下是不要我等这样的臣僚了,明日即告老归乡。”
君择臣,臣择君。
周嘉谟心累了。
他不伺候了!
“尚书为何说此等丧气话?”
韩爌虽然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锐利无比,里面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他没有输,也不会认输!
大明朝,绝对不能被如今的奸佞之人所掌控!
“陛下若不退,我等便死在此处,让天下人看看,这是什么朝廷!”
东林党操控舆论,在士林之中影响力巨大。
一番舆论宣传,加上左顺门跪谏,可以让很多人打消出仕的念头。
这便是韩爌坚持的原因。
难道我大明朝,真的不要官员治国了吗?
难道陛下,你真的不爱惜羽毛?
吱吖~
左顺门打开。
提灯太监手中八宝琉璃灯的惨白光线刺破黑暗,映得青砖地面泛起森冷幽光,十余名锦衣卫鱼皮靴踏地声沉闷如雷,惊起栖在宫墙上的寒鸦,扑棱棱飞向铅云密布的夜空。
韩爌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浑浊眼底迸出一丝希冀,沙哑嗓音带着颤抖:“陛下终是……”
话音未落,却见王体乾咳嗽一声,细长眼梢掠过跪伏人群,嘴角勾起讥诮弧度。
他展开黄绫卷轴,尖利嗓音如冰锥刺破死寂:“上谕!”
锦衣卫齐刷刷按刀半跪,甲胄铿锵声惊得孙慎行膝下一软。
“朕非桀纣,尔等岂为比干?”王体乾每念一句,手中灯笼便晃过一张惨白面孔。
“左顺门伏阙之举,限明旦前悉罢之。若仍执迷,三尺法不宥!”
“勿谓言之不预也!”
王体乾阴恻恻的尾音在黑暗里回荡。
杨涟猛然抬头,额角青筋暴起,嘶声欲辩:“臣等赤心……”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王体乾冷笑打断:“杨给事中可听真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若你识趣,就此退去,今日之事,陛下可既往不咎,你还是我大明朝的臣子。”
灯笼陡然照向周嘉谟,老尚书以袖掩面,指缝间渗出浑浊泪痕,喃喃道:“告老…该告老了…”
韩爌却似未闻末日宣判,枯槁手指死死抠住砖缝,嘶吼如困兽:“陛下岂不知!聚党乱政者乃阉竖——”
我们才是忠臣!
他们是反贼!
陛下怎么就不明白,陛下怎么就不知道呢?
王体乾看向韩爌身后的众人,说道:“尔等在诏狱行结党乱政之事,已有确凿证据,若还不知悔改,到了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在诏狱的,就是诸位了。”
王体乾说完,转身离去。
留下癫狂的韩爌、愤怒的杨涟、痛苦的周嘉谟,以及惊惧的东林诸臣。
“这阉竖所言之结党营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身后,有都察院的御史问道。
韩爌转身,叹气道:“是周朝瑞他们欲行死谏,只是没能成功而已。”
此事隐秘,只有几人知道而已。
便是告病在家的次辅刘一燝都不知道。
杨涟、周嘉谟、孙慎行...还有孙承宗!
韩爌眼中骤锐利。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这个叛徒,可是你孙承宗?
还是说,周朝瑞他们怕死?
就在这个时候,宫门再次被打开,在这次来的不是阉竖,而是身着官袍的的孙承宗。
宫灯昏黄,众人看不清孙承宗的面色,而韩爌却是骤然起身,前去箍住孙承宗,却不想跪得太久了,没走几步便摔了下来。
他死死的盯着孙承宗,吼道:“孙高阳,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
听到韩爌此话,杨涟也变得激动起来,眼神如勾。
“孙侍郎,你入宫数个时辰,到底做了什么?”
孙慎行则是爬着挡在孙承宗与韩爌、杨涟中间,说道:“这其中必有误会,这是阉党的离间之计,我们切不可中计!”
说完,他转身看向孙承宗,急切的说道:“稚绳,快跟他们解释一番,误会自然解开了。”
孙承宗低沉着头,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恩师,他们没有误会,诏狱结党死谏之事,是我告诉陛下的。”
韩爌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孙承宗,枯瘦指节掐进青砖缝隙发出刺耳刮擦声。
他猛地撑起佝偻身躯,膝盖处沾满的尘埃簌簌而落。
“竖子安敢!“
韩爌嘶哑的怒吼裹挟着血腥气喷薄而出。
他没想到,没想到啊!
孙承宗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为了幸进,出卖了他们!
他双目赤红,望向孙承宗,仿佛要将他吃了一般
“吾等在左顺门外冒死跪谏之时,尔竟在乾清宫做那阉竖的入幕之宾!“
杨涟倏地暴起,官袍下摆撕裂在宫砖棱角上。
他踉跄着扑向孙承宗,青筋虬结的右手揪住其绯色补服,腰间玉带在挣扎间磕出清脆裂响。
“陛下给你吃了什么迷药,竟使你出卖同僚性命?“他赤红的眼角几欲迸裂,唾沫星子溅在孙承宗低垂的眉骨。
“今日诏狱里拷掠周朝瑞的烙铁,明日便会烫在你脊梁上!“
孙慎行踉跄着挤进两人之间,苍老的面庞在宫灯下泛起蜡黄。
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扣住杨涟腕骨,鹤补服肩头的仙鹤在剧烈颤抖中歪斜了金线。
“稚绳定有苦衷...“
老人浑浊泪水沿着法令纹蜿蜒,打湿花白胡须,几乎以哀求的口吻对着孙承宗说道:
“当初在国子监论史,你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稚绳,你和诸君解释清楚,方才不过是你癔症了,你没有这么做,也不是这样想的。“
周遭跪谏的臣子们惊惧后退,宫灯将他们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
孙承宗始终垂首不语,乌纱帽两侧的展角在夜风中轻颤,投下的阴影恰好掩住他紧抿的唇角。
韩爌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枯槁手指戳向对方胸前绣着的孔雀补子:“瞧瞧这禽鸟!果真是择木而栖的伶俐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