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于夏秋之间,朝堂诸政要官员因故经历一番轮换过后,星霜屡移,时下已至玄冬。一日早朝,伺候天子升殿,群臣临垂拱殿朝见毕,圣上即拿起一份奏章,面有愠色的言道:
“今翊麾副尉、勾当群牧司曹伋,身为朕内弟,堂堂国舅之尊,竟不顾国家法度,构慝横行郊野,于月前连害数命。孰知事有凑巧,其兄曹佾自孟州奉命还朝,前日过京西板桥驿,遇受害者老母骤起纷争,不慎又使老妇人死于马蹄之下。乃至曹佾万分愧怍,抵京就陈请黜官,取绳自缚往开封府领罪。然开封知府欧阳修问知案情,不敢冒没缉捕究治,连夜将事体奏呈。朕与曹皇后见曹伋讳恶不悛,公然非为令人切齿,皆痛心疾首。”
——言及今中宫曹皇后,原籍真定府灵寿县,乃大宋开疆元勋,枢密使,追赠太师、尚书令,鲁武惠王曹彬孙女;尚书虞部员外郎,赐谥吴安僖王曹玘嫡女。明道二年,因郭皇后与杨、尚二美人争风吃醋,抬手误伤帝颈,由于骄横跋扈,不合圣意,同年冬月被废黜。即景佑元年暮秋,经章惠杨太后相中,诏待字之龄的曹氏入宫,册立为皇后。曹皇后熟读经史,心性大度、慈俭恬适,又极谨严,重国家律法。后如今已年越四旬,正位中宫二十余载,向无私意通融,俾省中一派肃然。
另曹皇后胞弟二人,长名曹佾,字景休,现年有不惑之龄,英姿挺特,仪度善美。于景佑元年仲冬,初授右班殿直,至景佑末,升内殿崇班、滑州巡检。历供备库副使、虢州都监,西上阁门副使,调知澶州、青州。皇佑初,擢骐骥院使、陕州团练使,进升殿前都虞候、安化军留后。有言事官谓国舅曹佾年未四十,不宜典军,遂又徙知许州、孟州。时今玄冬,以建武军节度使入朝,拜为宣徽北院使。然其心性和易恬淡,无为治政,渐渐中年,越发不亲世务,闻平素绀发青袍,大有慕清虚之志。
次名曹伋,字景思,今将近而立年华,风仪伟长,矫健勇武。盖自幼出入禁中,圣上及后皆赏识之,于庆历间,适舞勺之岁荫补衙内都指挥使。至皇佑二年,迁东头供奉官,受命监广信军榷场。至和初,擢宣节校尉、阁门祗候;现职翊麾副尉、勾当群牧司。但行事轻佻,一向骄纵无法、偭规越矩,恃势妄为。
当群臣闻听圣上之言,一时齰舌缄唇、肃然无声。既而,宰相韩琦出班进谏道:
“既连害数命,国舅曹伋关涉案情重大。陛下悯恤民命,然开封知府欧阳修彬彬文士,性宽简馁荏,恐难治此案,请改由三法司推问。”
对此,圣上“嗯”声颔首,随后命御史中丞包拯,判刑部事吕景初与判大理寺事王惟熙,负责鞫谳曹伋作恶残害百姓一事。
获圣上谕令,包拯与吕景初、王惟熙齐出班领旨,接取开封府所报呈案卷。待得退朝出来,有王惟熙不禁感慨,向包拯言道:
“闻翰林学士欧阳修接任开封知府初时,僚属视其温文尔雅,直言不讳问曰:‘前政威名震动都下,真得古京兆尹之风采,公未有动人者奈何?’欧阳知府则坦率答曰:‘凡人才性不一,用其所长,事无不举;强其所短,势必不逮,吾亦用吾所长耳。’——然即使承公威严之后,一切循理,不事风采,终归儒雅有余,不及公之皓皓气魄也。”
——言及王惟熙,字伯广,乃泰州如皋县人。其现年四旬二三岁,于景佑元年,尚未弱冠便折桂释褐,任盐城县尉。历扶沟主簿、开封县尉,辟选刑部详覆官、大理寺详断官,又调晋陵知县,迁审刑院详议官等职。官场砥砺二十余载,处事公道仁厚,大义凛然,不徇私情。至嘉祐元年,擢升尚书司封员外郎,权大理寺少卿,逾年,除判大理寺事。
对于王惟熙言词,包拯无所可否,吕景初仅略略点头应和而已。——今判刑部事吕景初,自至和元年擢殿中侍御史之后,嘉祐元年末,迁右司谏,河北安抚使。不一年回京,以户部员外郎,充任侍御史知杂事。于今岁季秋,除判尚书刑部事,同时赐以五品服。
而今“三法司”承命质勘,事不宜迟,即令人赴开封府衙请国舅曹佾,及其随行回京人士于刑部问讯。经曹佾并随行多人再度陈说,毋庸置疑,与开封府报呈记录毫无二致。
据所述,曹佾自孟州应诏还朝,于前日行至京西中牟县境板桥驿,金水河沿岸。见已临近京城,心情格外舒畅,便放缓马足而行。眼下虽是冬日风景,阳光熙熙,周遭物象更觉旖旎。忽而,遇一披头散发,悲恸欲绝的老妇人,独自俛伏新坟上泣不成声。曹佾宅心仁厚,不由得生起怜悯之意,勒住马缰向随行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至如此悲切。”乃命人前去劝慰之,并询问个究竟。
少顷,从人转来禀报道:“老妇人儿子、媳妇及孙儿皆被人杀死,诉告官府却不得受理,故忍痛埋葬于蒙难之地,在此无助陨泣。”
曹佾见言错愕,愤慨道:“地处京郊,竟有如此惨无人道之事?——汝再去探问是何等猖狂凶徒,因何将其一家数口杀死?”
从人答道:“在下已问之,说是于月前有一滥官到此郊游,见其媳妇姿色端丽,便命手下强横抢夺。媳妇不从,与孙儿一起死于非命,同时儿子被打杀伤重,亦不久含恨而亡。”
曹佾听后,越加义愤填膺,即命从人道:“快将妇人领来,待吾问个明白。”
不一时,那老妇人急急至面前,直冲着马头下跪哀恳道:“大老爷,请为贫妇作主!”
曹佾问道:“汝可知杀害人之狂徒是谁?”
老妇人悲不自胜,怫怫答道:“就是那万恶的权豪势要曹国舅!”
众人一听都非常诧异,有随行者呵斥道:“汝休要信口雌黄,曹国舅禀性淳厚,素来怜惜百姓,岂会抢汝媳妇,打杀汝子孙乎?”
老妇人闻言,却呼天号地道:“他曹国舅若是好人,贫妇乡野之民,平白无故诬陷他不成?——可怜贫妇命苦,所遇又是吴知县一样的昏官。见曹国舅贵戚权门,高高在上,皆官官相为,叫贫妇有冤无处诉可怎么活哟!”
接着,又一随行亦深感疑惑的道:“无端遭此诬枉,真是咄咄怪事。——今骏马上之人正是曹国舅,我等跟随数年从未作歹害人,何况自孟州方路过于此,怎生月前打杀汝家人?”
然老妇人大概已神志恍惚,其疯疯癫癫不由分说,突地起身扑拽缰勒,咆哮道:“汝就是曹国舅,丧尽天良的奸贼!强抢民妇,草菅人命的狗官,贫妇今日但求拼个一死!……”
不料曹佾胯下骥子为此受惊跞躁,人力无可控制,昂头放蹄乱转。随行之人慌忙散开,老妇人却死死拽住缰勒不放,结果被马足绊倒踢死在地上。当曹佾驯服受惊马匹,不觉心有余悸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着急命人去救老妇人。
见从人验看后,告知老妇人已死。曹佾大吃一惊,心情倍加沉郁,许久无以话语。
有随行劝说道:“此乃无妄之灾,何必为一癫狂婆子伤心。既已事无挽救,不如寻此地乡老言明,给与一些钱财,好将婆子安葬去。况今一路疲乏,亦可尽早赶路回京歇息。”
谁知曹佾悲戚地哀叹一声,自言道:“身为国舅,竟如此惯作非为,戕害一家无辜百姓,恶积祸盈,法理不容也!”
众人见此甚不明缘故,心想无有之事,国舅岂得自认抢民妻室不成,打杀一家老小性命,此泯灭人性之重罪来?
实则,曹佾辗转任职于州郡年深,当时诸随行除却一老家人方千知晓内情,余者不识国舅还有一胞弟曹伋。因为父母早故,兼之自小生性顽劣,曹佾又颇娇纵护爱,以至曹伋自恃为皇戚贵胄,行事逞强非违,无所顾惮。尝多次戒饬其收敛心性,恪守法度,勿交结邪佞充盈门庭,倘一旦败事,不复堪命悔之莫及也!——均固执不肯听取,亲兄弟反为仇慝矣。
近年以来,缘圣上厚待,其在京是事。当听得老妇人一席话,曹佾心中早已明白几分,可惜尚未容许开口,老妇人就死于马蹄之下了。于后,经方千代为一言,诸随行才豁然大悟,继而啧啧怨怨,如释重负。
时遭遇此事,曹佾心中痛楚自难明言。乃命方千问寻地方乡老与里正,将事情如实相告,赠以银两使厚葬老妇人。并同里正去中牟县衙,当向吴知县陈明,以便备案。况思量亲弟作此大恶,自身难辞其咎,回京将上表朝廷,黜官领罪。断然不可再遮掩庇护,决意使官署缉捕弟弟归案,以正国法。
视此,包拯与吕景初、王惟熙一来论及案情重大,二来曹佾仅只揣测之言,缺乏实证,议决不事声张。为获得命案真相,免致操之过急,包拯诸人于隔日,即悄然驱车马出城西至板桥驿探访。——此板桥驿位于京西数十里外,中牟县治境之东官渡镇。旧时此处金水河上修有一座木桥,缘于距离都城汴京适宜,便建设馆舍,命名板桥驿。此后,往来客商停歇聚集,逐渐成为村落。且金水河两岸古柳成行,目下虽已冰封河面,深冬景象萧瑟,那无数冰冷柳丝悬垂着随寒风摇曳,亦另有意趣。
然包拯与吕景初、王惟熙一行并无心于此,径入村上向村户一番细心寻问,有乡民言月前起祸之日,急急慌慌前来报信者,乃住河对岸金邱村,常年在河边垂钓之范翁,听闻有目睹事发过程。便任随乡民热心引路下,至河对岸金邱村见面一闲逸飘然的长者,相问之姓名年岁,曰范缘,字子会,年纪六十四岁。
范翁那日坐于古柳河畔,较为隐蔽的地方垂钓,见此一桩伤心惨目之凶案,至今忆起仍不寒而栗。当闻知是不畏权贵,能够为民除害的前知府包老爷等官员,受朝廷委用亲自查访命案,竟情不自禁潸然浸睛。范翁拭了拭泪目,轻叹一声,遂穆穆地讲述道:
“当时暮秋,恰逢重阳节过后,天气晴好,袁文止妻施氏于河边濯浣衣物。因村寨相距河岸不远,未多久,袁文止怀抱幼儿前去会妻。孰知遇那天杀的国舅曹伋,带领四五名随从简装轻骑,信马由缰,大约秋游闲荡至此。而袁文止虽出身窄门窄户,倒也腹有诗书,与妻施氏自幼青梅竹马,俩男耕女织,自得其乐。闻施氏小字旦儿,美貌贤良不失沉鱼之姿,此乡间的确无可比拟。曹伋一见惊喜若狂,直言他乃当今曹皇后胞弟,想请其夫妻入城筵宴管待,好好享乐享乐。今只要愿意相从于他,日后荣华富贵,自是受用不尽。
“见他说话不顾杲杲白昼,即命人明目张胆上前强抢,袁文止见状,挺身阻拦保护妻子。曹伋见其敢违忤己意,勃然大怒,喝令随从下手殴打,须臾拔剑刺倒在地。甚可怜在旁幼儿,年仅二三岁,遭受惊吓号啕大哭,被凶徒当场一剑劈杀。施氏瞬间见幼子遇害,丈夫被殴打刺倒,怒不可遏,拾起棒槌欲击打曹伋,又被另一凶徒持刃刺伤,于万般无奈下跳河自溺。那曹伋恍如南柯一梦,反倒悒悒愤叹,自觉无趣。诸人见作下大恶,回身查看袁文止,应是感觉气息杳然,遂调转马头匆匆离去。
“后来众乡邻打捞起施氏尸体,见被凶徒刺断咽喉,就此瘗玉埋香无不令人惋叹。而袁文止尚未气绝,赶忙抬归家中医治,不及一月,终因伤重不治,追随妻儿而去。然世事难料,方家破人亡,于乡邻帮助下埋葬事讫,袁母又巧遇国舅曹佾,不幸也恨恨而死矣。”
他讲述罢,又忍不住喟然而叹,连连摇头。此事确实叫人悲愤,使包拯与吕景初、王惟熙等心头酸恻,难以言说。待将案情访查无误,不一时辞离官渡镇金邱村,由板桥驿折道回转。
当包拯与吕景初、王惟熙一行入城,即调集公差前往城南惠民河干,那高门大屋极尽奢华,开设园池雅致的曹府宅第,欲缉捕曹伋。然将曹府围定,直面曹伋,其倚仗着血气方刚,武艺高强,善剑术,不甘心敛手待毙,率领家丁与公差相持抵对,一时间连伤数人,令公差个个畏手畏脚。面此,包拯正要命护卫在侧之艾虎出手较量,吕景初却向曹伋诋斥道:
“汝姊当今正位中宫,慈仁爱民,闻于天下。汝不但暴戾恣睢,杀戮无辜,今欲纠集不法朋徒对抗朝廷,岂是国家律法能容?——况脚下汝之作为,将使汝姊曹皇后何以自处?更将置曹氏家族命运于何地?”
曹伋闻其言,终有所悟,但却无视吕景初,反而向包拯拱手言道:“包老此前治都府,凛然而秉正无私,赫赫威名京师震动,朝野敬重。吾自知所为死不足惜,噬脐何及?今幸有公问理此案,必定妻女不致受牵累矣。”
见他说罢,仰天长啸一声,于众目睽睽之下,迅速挥剑自刎而亡。众家丁登时惊恐万状,瑟瑟缩缩不再反抗,纷纷放下器械束手就擒。
此后,经包拯与吕景初、王惟熙审讯,众家丁未敢抵谰,各个陈说往昔是是非非。而据月前有随同到京西郊游的小厮六喜等人供述,当日于板桥驿从国舅曹伋作恶,殴打袁文止刺成重伤,后来不治身亡,并丧心病狂劈杀幼儿者,乃天武军将虞候,江陵府江陵人邵一芩。另保卫国舅曹伋,刃断施氏咽喉者,则是骐骥院骑御马直,鄂州江夏人谢师乞。
就此,速命公差缉捕邵一芩、谢师乞诸人犯,进而又招供牵涉出阿谀谄媚,为非作歹之内殿承制,马步军都军头,绛州曲沃人臧星;罗织陷害,抢夺百姓田地据为己有之引进副使,勾当群牧估马司,越州会稽人司马浅等在京禁军大小官吏多人。历时一月余,直至是年冬未,终将案情审实具奏。圣上见知震怒,下令将邵一芩、谢师乞、司马浅、臧星等多名罪孽深重要犯枭首示众;而平素狐假虎威,罪恶较轻之刁奴六喜等,或杖责惩治,或刺配远僻州郡牢城者,亦不下三四十人。圣上更将中牟知县吴差,因职掌一县,坐视弗理,贬黜为潮州司理参军,以发泄不忿。
至于国舅曹佾,致袁母之死毕竟事与愿违,乃无心之过,圣上特此降旨予以赦宥。且度量本原事迹,封袁文止妻施氏为旌德县君,表其墓曰“烈女”,特褒异之。
然曹佾就弟弟生前扬威曜武、不可一世之过往,自省无力约束以为深耻。对自身误伤人命,犯下莫大罪愆,亦负疚不已。因此看破俗世,于来年新春过后,不顾妻戚氏的哀恳泣愬,及诸尚未成年子女的哭泣拦阻;又稽首谢却圣上与曹皇后之劝谕,执意纳还官诰隐迹山岩,葛巾野服,矢志修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