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饭店一楼的宴厅,密密麻麻的人。深深浅浅的服饰挤在一起,中和成灰蒙蒙一片。
奚午蔓一进去,就被人群拥住。她端着不知谁递来的酒杯,同每一个向她伸过酒杯来的人碰杯。
热闹的酒宴,张扬得过分。奚午蔓感到不安。
明明只是订婚,怎么有种一辈子都会被绑一起的感觉?奚午蔓保持着微笑,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一打照面。
虚伪的喜庆,压抑的热情,浮夸的做作。白中白一瓶接一瓶,礼炮一声接一声。每个人都满沾一身酒气。
穆启白真是春风得意,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大话。人们或不理他,或高高捧着他。他无视那些把他当小丑的人,只听见那些奉承话。他高兴极了。他认为自己已经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他迫不及待体验上位者的权势,在酒精的助威下,他甚至揽住奚耀航的肩,与奚耀航称兄道弟。
他那温柔得可谓懦弱的母亲提醒他注意言行,他一挥手臂,把他母亲往旁一推。
“你一个女人,你知道什么?!”他偏偏倒倒,指着母亲的鼻子,“我!全凭我们航哥罩着!我叫他一声哥怎么了?差辈儿?哼。你真的是,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你不知道男人之间,最深的就是手足之情!兄弟之情!你知不知道?啊?”
他一边大声大气地说,一边搡他母亲的肩。
奚午蔓没看见现场,她忙着应付各种长辈的夺命连环问,凭着清醒的头脑屡屡化险为夷。
每个人都袖手旁观,任穆启白对他的母亲动手动脚,任他出言不逊。
奚家人靠在一旁,以一贯的稳重冷漠,端着酒杯看戏。
穆家人站在一旁,窃窃私语都要注意,只能沉默不语。
要等到长辈尽兴,晚宴才结束。而大家陆续离开时,似乎谁也没有尽兴。实在不知道那长辈到底是谁。
奚午蔓还是跟着奚午承回到虚烟院子。
奚午承说,她心事很重。
他问她为什么皱眉,眼里的忧愁又是为了谁。
她紧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答。
从浴室里的镜中看自己,确实清楚看见眉头不自觉微微拱起。
她闭上眼睛,用指腹揉散眉间的愁绪。
再次睁眼,镜子里竟出现罗孟诺苍白憔悴的脸,黄色发梢浮着一双双透光的小小翅膀。
“白马王子就在那里,我触手可及。”是罗孟诺忧郁的声音,“为了我以为的触手可及,我用生命下注。”
“最终,我触碰到他。”她在笑。
笑容狰狞。
她的头顶长出犄角,面部以鼻尖为中心,朝两边撕裂。
突然一声炸响,爆出一片漆黑的水浆。黑色中现出光,深海带的黑烟囱清晰可见,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管状蠕虫。
爆炸引起的耳鸣消失,奚午蔓重新看见自己的脸。
这里没有罗孟诺。
这里不是深海深渊。
雾气碰上瓷壁,化为水滴,推着新起的雾,下坠。
镜面又重新结雾,奚午蔓转身离开浴室,往柔软的大床上一倒,睡裙的裙摆像卷丹百合的花瓣一样上翻。
这夜宁静,梦里只有无声的海浪与漫天的繁星。
而除了奚午蔓的梦,A市的夜晚可不宁静。异教徒倒是没搞出什么动作,有比异教徒更新鲜、更能引起市民兴趣的事件。
穆律的妻子,穆启白的母亲,割腕自杀了。
她只在梳妆台上留下一张便条,纸上只一个词——灾难。
只有她的丈夫知道,她的日记本里有对那个词的详细注解。
「公元20**年01月01日,夜23:21,雪
这是一场灾难,我的儿子不再是我的儿子,穆家不再是我的家。
这是无法拯救的灾难,我终会死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
我不愿在绝望中死去。趁绝望尚未来临,我要摆脱这一切。」
这篇日记,一次偶然被奚午蔓看见,但她没办法理解穆母所惧怕的灾难。
在奚午蔓看来,人生最大的灾难莫过于死亡,而一旦死去,死亡本身就不再是灾难。所以,最大的灾难是对死亡的恐惧。
随着穆母的死,穆家各种负面新闻一夜之间全爆了出来。
只一夜,穆家宣布破产,穆启白从Z集团离职,不知去向。
这一晚发生的事,简直比梦还梦幻。
奚午蔓本来在等着穆启白或其他谁通知她去领结婚证,得知发生了那些事,一时间无法消化。
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一个大家族,说破灭就破灭了。
穆母的葬礼很简陋,简陋到几乎没有任何仪式。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奚午蔓是其中之一,牧师有良好的职业修养,没因死者的身份与排场而懈怠。
人们陆续离开,奚午蔓久久站在墓前,看白百合被大雪覆盖,任睫毛结上霜。
回虚烟院子时,天已经黑下。汽车减速往一号门拐,被一个人撞上。
那个不顾自己死活的人,正是罗孟诺。
奚午蔓担心她流产,忙下车扶她。
“您为什么把他逼到绝路?”罗孟诺紧紧抓住奚午蔓的手臂,眼含泪水,完全是质问的口吻,“明明您也不忠,您比他更不忠,您为什么撒谎?”
奚午蔓一脸懵。
“您不用跟我装无辜,您的心比谁都歹毒。您根本不爱他,但您为了您自己的利益,主动提出跟他结婚。我知道的,您不用再狡辩。您利用他对您的真心,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其实只是诱骗他上钩,方便宰他。”
罗孟诺突然有些急躁,语速明显提升。
“您就是用这副表情迷惑了他!您让他以为您爱他,您骗他!您假装清高拒绝跟他上床,却跟别的男人……”
亭里的保安频频张望,准备随时出门给予奚午蔓帮助。
罗孟诺急得大口喘气,眼睛都红了。
她抬起通红的双眼,怨恨地瞪着奚午蔓,上气不接下气,道出一句:“您这个虚伪的圣女!”
她又接着大喘气。
空气中回响着她的喘气声,像在抽泣,像下一秒就会死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平稳了呼吸。
“你比我更脏!”罗孟诺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凭什么装圣女!”
“奇怪。”奚午蔓凝视她。
罗孟诺突然平静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奚午蔓。
“您太累了。”奚午蔓轻轻牵住罗孟诺的手,后者的手凉得惊人,“您住哪?我送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