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众人的目光皆是齐刷刷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朱厚熜挺直身躯,提高音量,沉声说道:
“诸位爱卿一心为黎明百姓请命,此等忧国忧民之心,着实令人钦佩。于我大明社稷,更是功劳卓著……朕深感欣慰。”
“陛下圣明,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百官本能地再次拱手,齐声高呼。
“陛下,先帝遗诏字墨分明,明确规定削减锦衣卫及镇守中官。同时,还需大力整肃吏治与军队……”
“变革已然迫在眉睫,此乃关乎天下大计之事,望陛下裁决。”
这时,杨廷和趋前一步,缓声说道,也不去管皇帝什么脸色。
他当然知道,此事再提多少会招来皇帝的反感。
但是,先帝的遗诏。
谁敢不从?!
你朱厚熜可是被先帝的遗诏立为新君的。
要是没有这份遗诏,你就是个屁!
况且,刚才都提出来了,那便是没有回避的余地,今天怎么也得有一个结果吧。
前领导留下的烂摊子,现任领导哪能避开呢?
话音一落,朱厚熜不禁愕然一愣。
锦衣卫与太监是皇帝的耳目,尤其是那些镇守中官。
自永乐年间开始,大明二代目朱棣为了更好掌控地方局势,特遣太监赴各地镇守。
这样布局镇守中官,既能及时向朝廷传递地方情报,也可彰显皇权威严。
而,杨廷和此举无疑是将刀挥向皇帝的左膀右臂。
王琼眉头紧蹙,他毫不掩饰以敌视的目光,狠狠地剜了杨廷和一眼。
然后,又把目光投向皇帝。
此时,百官也纷纷将目光聚集在皇帝身上。
只见皇帝面庞毫无波动,并没有预想中的不悦。
见到皇帝沉静,毛澄趁机进言道:“陛下……先帝遗愿不可不遵从啊。”
王琼再度一怔。
领导都还没有发话,哪里轮得到你来替他做主了???
朱厚熜只觉得一阵头大,皇帝不急太监急……
好吧,虽然你礼部尚书不是太监,可是你急什么呢?!
半晌后,朱厚熜缓声说道:“先帝遗诏,朕自当遵从。”
听到这话,毛澄微微一愣。
旋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位少年天子总算开金口了。
“孺子可教也!”
心中暗自夸赞皇帝后,他又快速的瞄了一眼杨廷和。
二人相视一眼,却见后者眉头微皱。
“陛下都应允裁减人员了,阁老他怎么还这般愁容满面的?”
正当毛澄暗自揣测杨廷和为何蹙眉之际,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突然传来,生生截断了他的思绪。
“朕谨遵先帝遗诏裁减冗余官员,废除镇守中官一职。”
“减免赋税、大赦天下……此事便交由内阁具体去操办吧。”
朱厚熜语气虽然平淡,却透露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威严。
话音刚落。
文武百官皆是面面相觑,显然没人能想到皇帝居然同意废除镇守中官。
在沉默片刻后,百官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皇帝,静静候着下文。
而此刻的毛澄,由于过于兴奋而满面喜色,“陛下竟同意废除镇守中官这等恶瘤般的存在,真是大善也!”
兴奋之余,他赶忙向皇帝深深躬身施礼。
口中高呼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目光随意瞥了他一眼。
旋即看向众人,缓缓开口道:
“诸位爱卿,今日所议之事关乎国本和社稷安危,切不可疏忽大意!”
“依朕之见,辽东和南京两地的镇守中官暂且搁置裁撤。”
他突然说出这番话,就是要内阁答应自己的要求。
刚才你们提出来的要求我答应了,现在你们是不是也该答应我提出来的要求了。
这个叫做有来有往,主打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也叫君臣之间的“双向奔赴”。
至于原本那些被外派至各地担任镇守的太监,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廉洁?
他们平素监管工程之际,势必借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
可想而知,这些伪男手中所握财富定然不菲。
现在内阁欲将其废除,无疑是断了这些人的财源。
如此一来,这帮阉党必定对内阁恨之入骨,双方矛盾势必日益尖锐。
而自己坐山观虎斗,在暗处观察局势的发展,最后再来一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方式收官。
若是在这群乌合之众里,发掘出一两个可堪大用之才为己用,这对于自己巩固自身皇权,无疑将是一大助力。
一念及此,朱厚熜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诸卿,朕意欲对现行监察制度进行变革调整,拟命翰林庶吉士担任监察御史,任期三年,每三年需接受考核,唯通过考核者方可获任州县官员。”
“如此,既可确保监察队伍的活力与公正性,亦可为地方治理注入新鲜血液。”
“另外,朕听说吏部左侍郎一职空缺……朕以为袁宗皋德高望重,可就任该职。”
“陛下!”
杨廷和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突然高声说道。
朱厚熜听到他说话,便顿感一阵头痛袭来。
此人一旦开口,必然会提诸多反对意见。
于是,朱厚熜赶忙截过话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继续说道:
“朕以为,那些‘父母官’若是没有亲身经历州县一级的历练,日后恐怕很难胜任内阁大臣,诸卿对此可有异议?”
简单一句话概括,就是基层工作经验很重要,进入内阁必须要有基层经历。
此时,王琼已然洞悉了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
内阁不是要裁减冗员,变革创新吗?
皇帝同意了。
但是,新的人事安排……
人家天子有自己的想法,轮不到你内阁来指手画脚。
这么一想,王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而后朝着皇帝拱手行礼,高声说道:
“陛下圣明!有您这般英明神武之君在位,我大明朝必定能够迎来中兴盛世……重振昔日雄风!”
伴随着王琼激昂的呼喊声,朝堂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整齐而又响亮的附和声:
“陛下圣明,大明中兴有望!愿吾皇洪福齐天,江山永固!”
这种对皇帝的赞美之词是皇家惯用的官方用语。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皇帝所言正确合理,臣子们都必须毫不吝啬地奉上溢美之辞加以夸赞。
哪怕你是位高权重、资历深厚的大臣,在此刻也不得不乖乖地跪伏在地,诚心诚意地称颂天子决策英明。
朱厚熜龙颜大悦,心情格外舒畅。
今日,内阁借着先帝遗留下来的诏书,顺利地铲除了朝廷中的诸多积弊。
而他本人更是巧妙地抓住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将自己的心腹之人安插到重要职位上。
这一系列操作堪称完美,真可谓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高兴归高兴,装高冷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冷峻地扫视着下方百官,不紧不慢说道:
“众爱卿平身吧。”
听到皇帝发话,百官如释重负般站起身来。
“哎……”
待众人起身之后,朱厚熜缓缓闭上双眼,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见此情形,王琼躬身抱拳,问道:“陛下为何如此叹息?”
半晌后,朱厚熜方才缓缓开口说道:“诸卿皆是饱读圣贤书的学士,依儒家经典而言,朕究竟是何人?”
此言一出,百官皆是心头一紧。
这皇帝如今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正值风华正茂之际,为何今日会突然如此发问?
这可不是先帝,而是活生生的在任皇帝啊……
毛澄惊愕得目瞪口呆,额头不禁冒出一层细汗。
杨廷和则是怔怔地看着他。
这大明朝,不缺善于权谋之术的帝王,唯独缺少心怀天下的仁德之君。
明英宗难道不够聪慧吗?
被亲弟弟囚禁七年之久,依旧仍能发动夺门之变,二度登上皇帝宝座!
而后又诛杀了于少保。
临终前,又废除了殉葬制度,可算为自个儿挽回了一点人设。
……
既然领导当场发话了,那作为下属又不能回避。
杨廷和仰起头,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然后双手抱拳向皇帝施礼,道:“陛下,您自然是圣德仁君。”
毛澄见状,连忙也拱手行礼,随声附和道:
“杨阁老所言极是,陛下您年少便登上这至尊大位,肩负着我大明朝复兴昌盛的重任。这圣德之君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朱厚熜眼神冷峻,紧紧盯着杨廷和跟毛澄二人。
沉默片刻,蓦地开口问道:
“既然你们都说朕是圣德之君……何以见得啊?”
“啊……这……”
此话一出,毛澄顿时一怔。
心里冷嘲道:“夸你两句而已,你还想上天了是吧?如果你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老子早就动手揍你了!”
少顷,他才幽幽开口说道:
“昔年,西汉昭帝刘弗陵年仅八岁便即帝位。其在位期间,推行轻徭薄赋之策,使百姓得以安养生息……开创昭宣中兴,堪称一代明君。”
“另有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五岁即承大统。”
“彼具远见卓识,全面推行汉化之策,非但促进民族融合,更为(北魏)江山社稷繁荣奠定坚实基础。”
说到这里,毛澄突然提高音量,说道:“而今陛下以十四岁荣登大位,便减免赋税,与民生息……较之前二者,年岁稍长。如此,还不是圣德之君么!”
说完,他满脸期待地望着皇帝,希望自己这番话能够得到后者的认可。
朱厚熜正襟危坐,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倒是神情略显复杂。
片刻后,突然站起身来,看着下方百官问道:“诸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堂下百官皆是异口同声高呼道:
“陛下圣明之主当仁不让!”
好好好,等的就是你们这句话。
见状,朱厚熜心中暗自窃喜,知道时机成熟了。
于是,他拼尽全力,硬是从脸上挤出了一丝忧愁之色,淡淡开口说道:“圣德之君……朕受之有愧啊……”
听到这话,站在百官前列的杨廷和不禁微微一怔,双眉也随之紧紧皱起来。
正当杨廷和眉头紧锁之际,王琼却突然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陛下何出此言?您若不是圣德仁君……臣等岂不是无能之辈吗?”
杨廷和见状,不由得轻轻地瞥了王琼一眼,心中暗自懊恼被他抢了先。
“哎!”
朱厚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庞上满是悲戚之色。
片刻后,他摇摇头,哽咽道:
“王爱卿有所不知,你们都说朕是圣德之君……”
“但令人痛心的是,朕如今与母亲远隔千里,她老人家身体状况如何、生活是否安好……朕一概不知啊!”
“为人子者……竟无法对自己的生母尽孝道!这般大不孝,朕又怎能担得起‘圣德’这二字呢!”
说到此处,他甚至还煞有介事抬起手来,假装擦拭着眼角那并不存在的泪痕。
“不妙!”
“中计了!”
杨廷和心中暗叫不妙。
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头颅似是被重锤猛击,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汹涌而至,令他几近站立不稳。
他怔怔看着上方的皇帝,有些恍惚,仿若立于上面的并非是什么少年天子,而是一头深藏不露、狡黠多端的凶兽!
什么少年天子……要说此人是明英宗本尊来了他都信!
就在这时,王琼的声音恰似惊雷在耳畔炸响:
“陛下,何不迎接您母亲入宫?如此一来,您也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了。”
这话如一盆刺骨的冰水,无情地泼洒在杨廷和身上。
“老匹夫!”
心中暗自咒骂王琼后,急速向身旁的毛澄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出言驳斥。
毛澄心领神会,当即挺身而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道:
“王大人此言差矣,陛下生母并非太后……这如何能进宫!”
“若是都这样行事,岂不是乱了我大明的礼仪纲常?我大明以礼治国,礼仪制度乃是朝廷根本所在,岂能轻易践踏!”
“难道说您想要破坏本朝历经数代传承下来的礼仪之制吗?!”
王琼一怔。
他万万没料到,毛澄甫一开口,便给自己扣上一顶“破坏本朝礼仪”的大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