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5章 残笔

指尖一触,识海剧震。

整座殿宇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团翻滚的灰火将我吞噬。

我,坠入了“心海识梦”。

那是一片无名的梦域。

天地如宣纸,晕着未干的墨迹,一丝丝游离的残识在空中飘浮,仿佛成千上万被撕碎的笔画,在虚空里寻找归处。光线混沌不明,像是永恒黎明前的一瞬,既未亮起,也未沉眠。

我漂浮于其中,没有脚步,也无身形,只有意识被拖曳着向梦境最深处靠近。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座残破的台榭。

那台榭我似曾相识,仿佛从某段命焚记忆中窥得过碎影。斜柱断梁,遍地灰烬。墨痕残留于台面,却早已模糊不清,仅能辨认出一点细微的手抄字迹:九九。

台前,有人坐着。

她身着破旧书袍,面向灰空,背影与梦中火痕如出一辙。笔搭在膝头,一缕残魂之火在指间微微颤动,像是徘徊于写与不写之间。

我知道她是谁。

我一步步靠近,脚步声却未落地,就如我在这梦中,无形也无声,只是被记忆之火牵引着,游离于她身侧。

她缓缓转头。

目光落在我身上的一瞬,那双眼清澈如初,却空空荡荡,没有认出我。

“你……是谁?”她开口,语调平静却极为陌生。

不是火痕的声音,也不是九九的熟音,而是一种——被抽离记忆后的“语壳”,没有感情,只保留了声带构成的冷意。

我愣住,喉咙里像卡着什么,无法言语。

她站起身,脚步极轻,走到台边,看着远方那一片尚未燃尽的虚空书页,忽然问道:

“这里是……我曾经写过的地方吗?”

我走到她面前,努力从识海中挤出声音:“你是九九。”

她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得像雾:“我不记得了。”

“我叫‘玖昀书影之一’……编号十三残线。”

“他们说我曾是某个命轨的副写体,但我找不到任何属于‘我’的书句。”

我心口一紧,脑中那句“我还在你心里写字”忽然变得破碎起来。

原来她的魂识尚未重构。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段尚未完成“回忆拼接”的识壳——火痕的身、九九的音,却不再承载过去的自我。

她失忆了。

彻彻底底,从最根的魂层起,就被剥去了命句——连“她是谁”都不再记得。

这不是“魂火未熄”。

这是“魂页未写”。

我咬紧牙,双手攥拳,试图唤醒识海中那一点点被清魂术遗下的碎念,哪怕只是一句诗,只一个字,只一滴残墨,也许就能换回她的自我。

可没有。

那片清空后的识海如同冰封的湖,什么都打捞不到。

火痕又一次看着我,声音轻若风:“你看起来……像是在找我。”

“可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我低声说:“你曾写过一首诗。”

她一怔,像是心中有某道风微微晃动了帘子。

我试探着继续:“‘谁从火中来,步落空白处……’”

她眼中微光一闪,唇动了动,却没有接下去,只是露出茫然神色:“那句……我梦见过。”

“但我以为,是别人写的。”

我明白了。

这场梦境,就是她识魂留存下的最后通道。若不能在这段梦里找回“她是谁”的痕迹,她将永远只是玖昀笔下的一段“未完成命句”。

必须要唤醒她。

必须要补写她的魂识。

而我无法仅凭本能完成这一笔。

我需要工具——我需要笔、咒、书、页——

更准确地说,我需要“碎忆残笔”。

那是命界中极少数能够“逆写识魂”的魂术之物,可将一个人残留在他人记忆中的碎句片段重新编录为“魂识素材”,用以拼接已崩散的命轨。

璃瑜曾说过,这种东西早已被主根封禁,只存在于书下国的最底层——“焚页之井”。

我要回去。

我要从她曾被删除的轨道中,找出那一页残句。

我猛地回身,从梦境中强行抽离,身形穿破心海识火的焰流,魂识巨震,如同自纸页中被扯出的墨痕,在剧痛中回到现实。

我睁开眼,骨殿依旧,灰火未散。

璃瑜正扶住我,眉头紧蹙:“你魂识波动太强,差点……就烧断了魂链。”

我看着他,眼中已有了决意。

“我必须回书下国。”我低声说。

“去焚页之井,找回她的残笔。”

璃瑜眼神骤冷:“你疯了?那井封了三纪,是主根遗忘之域。进去一次,魂识就会被撕裂成千段。”

我点头:“我知道。”

“但她也被撕成了千段。”

“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碎句,一笔笔,重新写回来。”

璃瑜沉默许久,站在命骨殿的废火之中,那双一向沉着的眼此刻却泛起明显的动荡。他的手指在袖下悄然蜷紧,像是在与某种记忆交缠,又像是在权衡一场注定无法回头的赌局。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语气低哑,几近耳语。

“焚页之井……太深,我们的残魂撑不过三层。”

“但有一样东西,或许能让你省下这条命。”

他顿了顿,转头看我,眼中似带着某种不愿多言的复杂。

“碎忆残笔,原本不是藏在焚井。”

“真正的残笔之一——那根九九‘未落之笔’的笔芯,极可能就藏在书墓人初殿。”

我眉头微皱,隐约记得那个地名。书墓,是主根遗弃的尸页之所,藏着数不清的废稿、禁句与失控命文。初殿,则是最早一代“书墓人”设立的封魂塔,据说其中埋葬着所有失败的命印者与构文体。

璃瑜望向殿外,声音冷得像夜里的雨:“那座初殿,三纪前便封了。”

“但我记得,火痕她……曾将一物偷偷带入过那处灰坛,说是她未敢落下的一笔。”

我心头一紧。

“九九那年……留下的残笔?”

璃瑜点了点头:“你若能找回那枚笔芯,或许……能借它写下她的名字。”

“不过那里——不是人去的。”

两日后,书下国,东殿废界。

我们一行伪装成禁墨守卫,绕过咒纹火索,穿过封禁久矣的残句廊道,来到了书墓核心的入口。

入墓之前,璃瑜将阵图交给了漠章,由他在外设下临时魂锁咒阵,一旦内阵失败,可即刻引动回魂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