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2年(燕王喜二十三年)燕国下了一场雪。
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将整个易水以北的督亢沃野染成了一片雪白,即便现在夜色咫尺,天上的大雪依旧如搓绵扯絮般落得满目都是。
一辆由辽东方向而来的车队,冒着风雪驶进了蓟城。
这是一辆驷马轩车,舆宽九尺,车厢绘有虎纹,车衡悬挂銮铃六具,无不在彰显着车内之人的尊贵,因此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得知秦卿要来蓟城,母妃高兴极了,早早的便让我出城迎你,不曾想还是因大雪误了时辰。”
华丽的车舆内,公子谦掀开帷幔,看向夜色里的蓟城,显得有些郁闷。
作为燕国最小的王子,公子谦身上并没有王室特有的孤傲气,这让坐在车舆主位的秦舞阳想起了前世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当然周敦颐的这首《爱莲说》是否适合拿来形容眼前这位殿下,秦舞阳已经不记得了,毕竟距离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也好,一路风尘仆仆难免冲撞了王妃,改日再去拜访也不迟。只是刚刚殿下为何要刻意绕道南门,方才从东门进城岂不更方便些?”
公子谦放下帷幔,搓了搓手道:“那岂不是失了礼数?”
“秦卿莫不是忘了,我燕国承袭周制,地方官员若要进城,选择哪个城门进城都是有严格的礼制约束的。
比如是来朝觐述职,还是边关急报,又或者是两国邦交,所走的城门各不相同。”
秦舞阳默然,其实他此行并非是来朝觐述职,也非有什么边关急报,而是来蓟城定居的。
准确来说,应该是来做人质的,至少现在秦舞阳是这么认为的。
这还要从半月前,太史寮也就是燕王的御用占卜机构,在祖祭上卜出的那条卦词说起。
黑水将至,亡燕必秦!
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原住民,秦舞阳很清楚这条卦词意味着什么。
可一心只想求仙问药的燕王喜却一口咬定这卦词中的‘秦’,必定是燕国第一门阀,拥有十万坚兵,镇守辽东的秦家。
对于燕王喜这丰富的想象力,秦舞阳实在有些不敢恭维。
他宁愿去猜忌一个在鄗代之战中救过自己性命的股肱之臣,也不愿意相信秦国一个文化落后的西陲蛮夷,那个曾经为周王室养马的家奴,会有能力,或者说是有胆量,敢挑战他们身上流淌着的高贵血脉。
毕竟他们才是姬周正统,而正是这种颐指气使的孤傲感,让燕人无法对自身的实力做出准确的判断。
当然,秦舞阳并不会以上帝的视角去批判什么,所以为了打消王上的疑虑,身为秦家嫡长子的秦舞阳来到了蓟城。
“不曾想进出城门竟有如此多的讲究,殿下可否详细说说,免得在下以后犯了忌讳。”
从小玩遍蓟城的公子谦,无论是对宫中的规矩,还是蓟城的规制都再了解不过了。
加上这几日被母妃逼着在宫中诵读《诗经》实在有些苦闷,这便要与秦舞阳说个痛快。
“秦卿有所不知,其实蓟城一共建有八个城门,方才我们经过的南门是蓟城的正门,以国都‘蓟’命名。”
“而东面的叫通潞门,因为临近潞水渡口而得名,也是漕粮、物资运输的交通要道,门外设有‘漕市’,平日里商船云集,交易十分繁忙,尤以鱼盐和粟米为众。”
秦舞阳微微颔首,公子谦继续道:“不过比起东门,西面的军都门就显得萧条了许多,因面向军都山而得名,是西部的军事屏障,直通太行山的井陉道。”
秦舞阳掀开帷幔,顺着公子谦视线望去,依稀可见军都山的层峦叠嶂,雄伟魁绝。
“这些年为了抵御赵国,军都门还设置了传舍,专门供快马传递军情,门外还有大量的屯田区,为驻军提供粮草,整个蓟城最精锐的军队便驻扎在那里了。不过比起大将军的辽东坚兵还差的太远。”
公子谦说话无所顾忌,但不置可否的是,燕王之所以对秦家如此忌惮,很大程度是来自驻守在燕国北境的十万辽东坚兵。
而这支部队的前身,甚至可以追溯到燕昭王时期,是由乐毅和秦开共同组建,与秦锐士、韩击刹、赵边骑、楚申息、魏武卒、齐技击并称当世最强部队的燕坚兵。
“无论是东面的通潞门,还是西面的军都门,只有地方的郡守、县令才会从这两个门进入。”
“至于更低级的官吏还有使臣,只能从北方的朔门进入。”
“虽然如此,但这并不妨碍朔门成为蓟城最重要的城门之一。因为那里直面北方匈奴和东胡的威胁,与北部的居庸塞形成防御体系,若有蛮夷来犯,烽火信号便可直通城内。”
公子谦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满是敬佩:“不过当年秦卿的祖父秦开秦老将军,大破东胡,扩地千里,打的东胡再不敢来犯,因此现在的北门也就成了边贸通商的要道。”
“所以现在那边燕胡混居,门内还单独设置了‘戎狄坊’,专门供胡人商贾居住,门外十里还设有‘胡马市’,国内的铁器和布帛与胡人的皮毛和马匹就是在那交易的。”
“胡马市与东边的朝市和西边的夕市不同,几乎是全天开放,廛肆栉比,货殖琳琅,听说秦卿爱马如命,明日便带你去那瞧瞧。”
秦舞阳听的仔细,公子谦知无不言,又将余下的四门,东南的津阳门、东北的紫荆门、西南的井陉门、西北的卢龙门也一一做了详细的介绍。
“秦卿的父亲乃是我燕国的大将军,率领十万辽东坚兵镇守北方,所以理应从正门入城,以示尊贵。”
不得不说,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战国末年,常以姬周正统自居的燕国,礼制依旧十分冗杂。
好在秦舞阳已经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三年,对此已是司空见惯。
不过在刚才看似随意的交谈中,对这些礼制再熟悉不过的秦舞阳已经对蓟城的整个城防部署有了大致的了解。
毕竟这座城对于他而言,不亚于龙潭虎穴。
因为他很清楚,从辽东来到这的路上,他们车队遇到的几次刺杀,多半是来自这座城里。
直至现在,秦舞阳依旧能感觉到车外的风雪中,始终有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的盯着自己。
马车一路缓行,直至来到一间极为气派的府宅前才停了下来。
“蓟城的里闾规制极为工整,总共划分了二十五闾,像刚才经过的招贤里、粟市里居住的都是些官吏清贵,而母妃怕秦卿喜静,所以便把宅子安排在了偏远些的月照里。”
“月照里除了秦卿的府宅以外,还有一户人家,不过那户人家素日极少回府,所以秦卿大可安心的在此住下。”
秦舞阳倒是没想到那位深的燕王宠幸,与自己母亲相熟的王妃,考虑的竟如此周到,当即朝王宫方向稽首拜谢,二人这才并肩进了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