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转眼之间,就是失去工作的第三个月。郝蝉越来越宅,主动打电话联系她的只有快递和外卖员,新工作的消息比大街上银杏叶子黄得更快。

她租住的这套两居室在莫干山路上,没有电梯,外壳破旧,胜在闹市中保留了三分宁静的气息,地铁公交去哪里都很方便。但最近,她也不得不考虑搬家了。小区一共三栋楼房,是原先分配给供电厂职工的房子,临近冬天,小区里的老人接二连三地去世,本就狭窄的通道里摆上深蓝色的防雨棚,一到傍晚就坐满了吃席的人,还有黄色的纸钱,和满地的银杏叶子混在一起,随傍晚的阴风一起扑进她怀里。

星期六,工作换到滨江的室友先行搬走。她买的二手乳胶床垫又大又重,头发白了的工人捆了扛在背上,顺着扶手一层一层往下走,身影歪歪斜斜,很吃力的样子。郝蝉怀里抱着猫,没有上前搭把手。倒是室友抹了一把眼泪,辛酸不已:“真是见不得别人赚苦力钱,想到我爸,生活太难了。”

“都是牛马,都是牛马!”

郝蝉挠了挠猫咪的下巴,站在门口帮忙看着东西。她穿着一条粉色的莫代尔睡裙,白皙的脚踝上系着一条漂亮的编织绳,满头满脸都是居家的随意。

“哪有长得像你这样漂亮的牛马呀?”室友睨了她一眼,“真羡慕你,不用被清早的闹钟摧残,看着就像刚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不食人间烟火。”

郝蝉搪塞地笑了下:“不是照样失业吗?”

“不一样。你这样子的,又不愁嫁人。我要是你,早就把谈恋爱当成最主要的谋生手段了,谁还苦哈哈地上班啊!”

手机放在餐厅的桌上,循环放着于和伟那首《只字不提》,弦乐煽动起来的情绪像一杯烈酒浇到她心上。室友和她的物品从屋子里清空后,她依旧怔然地听着歌,没反应过来。

窗外的景色已由清冷转为肃杀。

楼下吃席的老人们,收拾着锅碗瓢盆,絮絮叨叨地攀谈,在这样沉沦的天色里,是唯一热切的存在。

到了夜里,郝蝉一个人住,总归是有些害怕。杭州生活节奏不快,美女又多,恋爱气息一直很浓厚,特别是运河附近有很多文艺气息的特色商店,覆盖了她很多青春里的回忆。十五年前,滨江还只是一片滩涂,哪里像如今这般发展得如火如荼。

郝蝉收拢思绪,点开外卖软件,在乐堤港一家新开的餐厅点了份单人套餐。不是因为她喜欢吃,而是周六搞活动,折扣下来,性价比很高。

明天的相亲也约在乐堤港的咖啡馆,但对方提议一起逛吴山庙会,那附近更热闹。对方性格强势,不愿意迁就自己,郝蝉只得硬着头皮坐地铁又转公交过去。第一辆公交车没挤上去,稍微有些迟到。

相亲男不停发信息催促,郝蝉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座位上。落座后,她微微喘息,目光扫在吃了一半的披萨上,还有一堆零落在纸巾里的花生壳,他吃相这样狼藉,应该是饿了。郝蝉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这不叫粗俗,这叫接地气。不要太高看自己了,郝蝉,你又不是什么女明星,就是个自怨自艾的失业文青。文艺青年通常会栽在油腻猥琐男的手里吗?想想真是比那条蓝雨棚侵占的道路还要恐怖。

这场相亲已经有个顶糟糕的开场,在看到对方身形瘦削,穿的黑西装肩膀处有显眼的跳线后,郝蝉的脸色愈发僵了。

“你是杭州本地的?还是独生女呀?”相亲男又问服务员要了两瓶啤酒。

郝蝉不愿提及家庭。

“嗯,算是吧。”

“32岁都没嫁出去?我一看你就是眼光太高?想找白马王子呀?”相亲男看她的眼神很直,在前胸处晃了片刻,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你这种女的我见多了。上岸了,想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婚后也不会干家务,就想把老实人当成提款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他思索片刻,手指着郝蝉的脸,兴奋地大声说道:“血包!”

郝蝉愣住。

他误会她是捞偏门的,戴着有色眼镜看她。

“什么上岸不上岸的,老娘就没下过海。”郝蝉面色微怒,“你再胡说八道,就别聊了。”

“那你敢坦诚地告诉我,你被几个男人睡过吗?”相亲男咄咄逼人。“不敢说?那就是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至少有百八十个打底了。那你实质上跟干那一行的,有什么区别?你连女孩子最基本的清纯都没有保留给我,是不是得补偿我一些?”

天哪,他到底在胡说什么啊。

是什么杀价的新套路吗?

把她贬得一无是处,就可以免费娶回家了吗?

他做梦啊!

“我去趟洗手间。”

郝蝉大约是被气昏了头,不小心走过头,竟直直闯进了庙会的后台。很多舞蹈演员在准备晚上的演出,节目扎堆,场地和人手又不够用,后台跟打仗似的忙。

翟芳芳坐在化妆镜前,两排灯泡打在她化了半妆的脸上,正在对助理大发脾气:“叫你呢?愣着干嘛?你聋子吗?”

郝蝉突然意识到,她在叫自己,指着鼻子确认了一遍。她就是在使唤她。刚走过去,就把化妆刷扔到她的白色泰迪熊外套上:“叫你半天了,你来这儿逛街的啊?”

她不是来逛街的,她是来相亲的!

结果很挫败。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人不友善地对待。郝蝉蹙眉,拍了拍身上一小片被弄脏的地方,把化妆刷放回原位。

身后后传来女人尖锐的声音:“你个小贱蹄子都敢给我脸色看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郝蝉当然知道她是谁了。

翟芳芳,南山中学的校花,在大荧幕上露过脸,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如今她是得意了,随意地支使欺负别人。

“芳芳,好久不见。”

郝蝉转身,从耳后扯下口罩,棒球帽有点压头发,层次分明的微卷发托举着脸型的边界,小小的一掬,五官的轮廓线条流水一样柔美,唇色又着实很亮眼。

翟芳芳看到那张脸的一瞬,差点晕厥过去。

“郝蝉?!”这么一个抢她主角风头的人,瞬间扰乱了她的心,以至于她忘了刚才颐指气使的样子。“你怎么会来?”

她怎么会来?经纪人早就告诉过她,美女之间,天然存在一种竞争关系。好像有她在的地方,她就会黯然失色,心底紧迫,气势早就甘拜下风。

“走错地方了。”此刻,郝蝉依旧能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我找洗手间。”

“这附近没有洗手间。”翟芳芳只想她快点离开这儿,碍眼的东西,灾星,她在心里低声叫骂着。无人知晓,她是多么希望她快点消失。“我们演员有专属的保姆车,不对外借用的。你找找附近有星巴克。”

经纪人拿了戏服过来,催促翟芳芳去一旁拍定妆照。

郝蝉走到门口,回头看到一圈镜头对着的翟芳芳,她身上穿的戏服,无比地熟悉。她翻阅手机相册,确定就是母亲周春梅的那一件。

当年周春梅和她被从豪宅里赶出来,什么都没有拿,平日里买的珠宝首饰、高定礼服,全都被别人据为己有。就连这件最珍视的戏服,祖上遗传下来,也被人窃夺,穿在一个不懂货色、不入流的小演员身上。

她也配穿吗?

郝蝉愤怒地拨开那几个摄影师,去抢她的宝贝,扯着了翟芳芳的头发,她头发被U型夹,夹得很紧,立马痛得尖叫起来。

“这是我外婆的戏服,留给我妈的!”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穿?”

拉扯间,嘶拉一声巨响——

腰身被扯坏了。

翟芳芳目瞪口呆,哭着起来道:“凭什么你外婆能穿,我就不能穿了?”

“我外婆是越剧名伶,是给国家领导人唱戏的,你什么货色,觉得自己可以和她比了?”郝蝉继续扒她身上的,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你就吹牛吧,郝蝉!”翟芳芳找了找镜头,十分弱势。“你分明就是奔着欺负我来的!这戏服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围人上来阻止她行凶,双拳原是难敌四手的,更何况是这么多人围上来,定然是很快就把她扔到外面。就像当年她被赶出自己家一样。讨厌的感觉直冲鼻梁,百般酸楚,上头的刹那,她倏地拿起地上的杀虫剂,呼啦啦一阵乱喷。

那杀虫剂的气味很刺鼻,呛得人都快跌过去。

郝蝉顺势又拿了另一瓶。

“你个六二!”冲在最前面的执行导演叫骂道,“这瓶子是喷漆!你快放下!放下!你再闹,我可报警了!”

相亲男见这边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也跑过啦一探究竟。他看到郝蝉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俨然一副原配当街痛打小三的架势,只是那“小三”看着也忒可怜了。他竟很想保护。

执行导演当然没报警,警察一来,势必要将人带走,那今晚的演出就黄了。他脑子清楚得很,赶快平息事端也才是最要紧的。娘子军们可不这么想,拍了视频第一时间发到网上:“你有病就要吃药啊,跑出来祸害别人?”

“这是跟芳姐有仇吧?”

“真癫啊。”

相亲男听说了原委,装作很熟的样子,上前帮忙劝架:“不就是一件衣服吗?何必为了一件衣服干仗啊?有话好好——”

话还没说完,伸长的胳膊就结实地甩到他脸上。

眼镜都被打飞了。

“母夜叉!”他还不闭嘴,简直是火上浇油。“你这是在搞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