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扑在脸上时，何欢想起七岁那年的初雪。训练场的铁桩冻得发蓝，师傅的鞭稍卷着冰碴抽在他背上：“杀手不需要名字，你只配叫甲欢。“
此刻他伏在古庙飞檐下，掌心洇出的汗在瓦片上凝成薄霜。章崎的袖剑在月下泛着幽光，方兴沉默如石像贴在东墙阴影里。三百里急行，这是他们离开杀手村的第一桩任务。
血腥味突然浓烈起来。
庙门吱呀洞开，踉跄身影撞碎一地月光。男人左肩至肋下裂着可怖的伤口，怀里却紧紧裹着团青布包袱。何欢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包袱在动，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叛逃者柳七，携密卷私奔。“章崎的唇语在风里飘忽，“不留活口。“他像片枯叶悄无声息滑下屋檐，袖剑直取男人咽喉。却在最后一瞬硬生生偏了半寸，因为那团青布突然迸发出响亮的啼哭。
是个约莫六岁的女童。
何欢的弯刀僵在半空。记忆如潮水倒灌，他看见八岁的自己在暴雨中掐死那只受伤的夜枭，只因师傅说杀手的刀不能为将死之物停留。但此刻女童的眼泪正大颗大颗砸在柳七染血的衣襟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红花。
“让开。“章崎的剑尖抵住何欢咽喉，“村规第三条，目击者死。“
瓦片在靴底发出细碎的悲鸣。何欢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却将弯刀横在女童身前：“她不算目击者。“
“你疯了？“章崎的冷笑比北风更刺骨，“还记得丙字房那个杂役么？因为给野猫喂食，被师傅吊在冰窟三天。“袖剑突然毒蛇般窜起，却不是向着女童——何欢旋身格挡时，瞥见方兴的流星镖擦着自己耳际掠过，将章崎的袖剑打偏三寸。
僵持的刹那，濒死的柳七突然暴起。染血的手指抠进地砖缝隙，机关转动的轰鸣声中，整座古庙开始震颤。何欢本能地扑向女童，在梁柱倾塌的瞬间将她护在身下。烟尘裹着积雪冲天而起，章崎的咒骂和方兴的闷哼混在砖石崩裂的巨响里。
当尘埃落定，何欢在废墟缝隙中看到终生难忘的画面：柳七的胸腔插着半截断梁，双手却死死撑住倒塌的供桌，在残躯与桌板之间，留出仅容女童蜷缩的狭小空间。那孩子竟没再哭，只是睁着琉璃般的眼睛，望向何欢面具上的饕餮纹。
“动手。“章崎拖着伤腿从瓦砾中站起，剑锋滴落混着雪水的血，“还是说，你要学丙字房的猫奴？“
弯刀在颤抖。何欢突然扯下面具，雪沫粘在睫毛上像结冰的泪。他想起出村前夜，师傅将刻着“甲“字的铁牌扔进熔炉：“情感是淬毒的暗器，你既舍不掉，便不配天干之首。“
女童伸出冻红的手指，碰了碰他刀柄上褪色的红绳。那是去年上元节，方兴从死囚身上扯下来递给他的。
瓦砾深处传来方兴的咳嗽声。何欢闭眼挥刀的瞬间，章崎的袖剑刺穿了柳七的眉心。温热的血溅在女童额间，像点了一粒朱砂痣。
“你慢了半息。“章崎甩去剑上血珠，突然露出古怪笑意，“不过无妨，我说过会帮你。“他转身走向庙外拴着的马匹，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哀鸣。
何欢抱起昏迷的女童时，发现她襁褓里塞着半卷《璇玑谱》。火折子落地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将密卷塞进自己襟口。冲天火光中，方兴默不作声地将一具焦尸抛入火海，那尸体穿着女童的杏黄袄子。
返村的路格外漫长。在马蹄声里，何欢摸到怀中女童微弱的脉搏，她蜷缩在他斗篷深处，像只偷来的暖炉。章崎在前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方兴的马鞍上晃着个青布包袱，露出半截焦黑的孩童手臂。
村口的老槐树上，新挂了七具尸体。师傅立在阶前，手中铁尺划过何欢空荡荡的腰间：“你的铭牌呢？“
“打斗时遗落了。“何欢跪下时，听见怀中小小的心跳震得肋骨生疼。章崎嗤笑一声，方兴沉默着递上染血的青布包袱。师傅用铁尺挑开布角，焦糊味混着松脂气息弥漫开来。
“记住，你们是藏在影子里的刀。“铁尺拍在何欢肩头，寒意穿透骨髓，“影子不需要名字。“
更深露重时，何欢将女童藏进后山狼穴。母狼刚死于他的弯刀，幼崽们瑟缩在枯草堆里。他扯下半幅里衣裹住女童，突然发现她掌心紧紧攥着个东西——是那夜打斗时，自己面具上脱落的饕餮铜片。
晨雾漫过石阶时，何欢正跪在青玉案前。女童蜷在他斗篷里熟睡，发间还沾着狼穴的枯草。师傅用铁尺挑起孩子下颌，烛火在苍老的面皮上跳动：“你可知村规第九条？“
“不得私藏活物。“何欢喉结滚动，“但她是人。“
铁尺突然抽在女童颈侧，何欢的弯刀出鞘半寸又生生卡住。孩子竟没醒，只是翻了个身，露出后颈新月状胎记。师傅的瞳孔骤然收缩，铁尺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带着这孽障，滚去寒潭洞。“老人甩袖震灭烛火，“子时前若还活着，便允你养条狗。“
何欢抱起女童时，瞥见方兴在廊柱后露出半张脸。三根银针钉在他脚前三寸，是杀手村最毒的蝮蛇涎。
寒潭在村西断崖下。何欢刚解开铁索桥的铜锁，章崎的笑声就从雾中传来：“带着奶娃娃喂鱼？倒是新鲜。“他斜倚枯树抛着匕首，刀尖挑着块沾血的饴糖。
“让开。“
“师傅让我盯着你。“章崎突然闪到桥头，匕首在铁索上擦出火星，“知道二十年前的何师叔么？他女儿被扔进寒潭时，哭得可比这丫头好听。“
何欢的弯刀撞上匕首，女童被气浪掀得向后仰倒。铁索桥剧烈摇晃，章崎的袖剑擦着他耳际飞过，却在刺中女童前被枚石子打偏——方兴不知何时立在崖边，指间还扣着块碎岩。
“你也想造反？“章崎舔去虎口震出的血。
方兴沉默着抛来皮囊。何欢接住时闻到羊奶香，那是村口母山羊的膻气，昨夜刚被剥皮悬在槐树上。
铁索桥没入浓雾时，女童醒了。她摸着何欢被冰碴割破的脸颊，突然开口：“冷。“这是她说的第一个字。
寒潭比传说中更可怖。水面浮着蓝莹莹的冰棱，潭底沉着历代受罚者的白骨。何欢将羊奶囊塞进女童怀里，解下腰带将她绑在背上。正要跃入深潭，女童突然咬破指尖，在他颈后画了道歪斜的符。
剧痛袭来的瞬间，何欢看见潭水分开。
不是幻象。幽蓝的水幕如珠帘向两侧卷起，露出布满青苔的石阶。女童指尖的血珠悬浮在空中，凝成指引的赤线。何欢想起《璇玑谱》开篇的谒语：“赤子之心，可通幽冥。“
潭底竟有座青铜殿。何欢踏碎殿前兽首灯时，女童突然挣扎着要下地。她赤脚跑向殿中央的玉台，台面刻着与胎记别无二致的新月纹。当小手按上凹痕的刹那，整座地宫开始轰鸣。
玉台缓缓升起冰棺，棺中女子面容竟与女童有七分相似。何欢的弯刀差点脱手——女子交叠的掌心里，捧着半卷《璇玑谱》。
“娘...“女童把脸贴在冰棺上，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花。何欢突然头痛欲裂，记忆如潮水冲破封印。他看见师傅年轻时抱着女婴站在同样的位置，铁尺划过冰棺：“等她血脉觉醒，便是最好的容器。“
地宫震颤愈发剧烈。何欢撕下衣摆裹住《璇玑谱》残卷，抱起女童冲向出口。潭水在身后轰然合拢时，他听见冰棺碎裂的清响。
翌日清晨，女童蹲在院中玩雪。何欢用狼奶熬的米糊还冒着热气，她却突然用树枝在雪地画出完整的人体经络图。何欢打翻陶碗时，章崎正巧提着酒坛翻进院墙。
“这小崽子...“他醉眼蒙眬地凑近雪地，“任督二脉走向怎么像《九幽诀》？“
话音未落，女童突然扬手撒出雪粉。章崎大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雪粉竟化作冰针，擦着他咽喉钉入砖墙。方兴从屋顶翻身而下，流星镖已出袖三寸。
“先天罡气。“方兴盯着女童发梢凝结的冰珠，“她是玄阴体。“
杀手的本能让何欢立即抱起女童。但为时已晚，师傅的紫檀杖已点在院门石兽头顶。老人浑浊的眼珠泛起异光，枯手抓向女童天灵盖：“二十年了，终于等到...“
何欢的弯刀第一次真正斩向师傅。刀刃切入皮肉的阻滞感让他作呕，却见被劈开的“师傅“化作纸人飘落。真正的冷笑从槐树梢传来：“好，好的很。“
女童突然尖叫。她后颈的新月胎记渗出金血，地面积雪开始逆流升空。何欢怀中《璇玑谱》残卷自动展开，缺失的经文正被金血填补完整。方兴突然甩出铁蒺藜打灭屋檐的气死风灯，在黑暗降临的刹那，将某物塞进何欢掌心。
是半枚虎符，内侧刻着“何“字。
“从密道走。“方兴的传音入密带着血味，“你父亲当年埋了火药。“
爆炸声响彻杀手村时，女童正在何欢怀里熟睡。她掌心还攥着那枚饕餮铜片，只是此刻铜片表面浮现出细细的刻痕——正是寒潭地宫的秘道图。何欢在火海中回头，看见方兴拖着章崎跌进寒潭，而师傅的纸人军团正在吞没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