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姜永渡

第一章野姜渡

老渡船第三次被浪头推回岸边时,陈青河终于看清船底刻着什么。那些被水藻覆盖的纹路,在月光下显形为凤凰图腾——正是小满七岁那年,用他的雕刀偷偷刻的。

河滩上的野姜花突然逆季开放。陈青河记得女儿总爱把姜花插在船头,说这样渡船就生了角,能吓退河里的水猴子。此刻那些白瓣在夜风里颤抖,像极了小满落水时扬起的衣角。

“陈师傅,这船怕是修不得了。“船老大蹲在礁石上卷烟,火星映着河面碎银般的波光,“自打那事过后,它夜夜闹响动。“

陈青河没应声。他摸着船帮裂缝里嵌着的半片贝壳,是小满五岁那年粘上去的。那年端阳涨水,小姑娘非说河伯缺纽扣,硬要把攒了半年的彩贝镶在船身。

卯榫咬合的吱呀声惊飞了苇丛里的夜鹭。陈青河的手在船板某处顿住——这里的木纹异常温润,像是被无数小手摩挲过。他忽然想起小满总爱趴在这里看游鱼,鼻尖几乎贴到水面。

后半夜起了雾。陈青河在船篷里点起鱼油灯,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船板上。那影子忽然多出一道娇小的轮廓,正伸手去够挂在舱顶的艾草香包。

“阿爹,香包漏絮絮了。“

童声清凌凌地荡开,惊得陈青河打翻了桐油罐。等他抬头时,只看见香包在雾中轻晃,细麻绳上粘着片淡粉色的指甲——和小满咬指甲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第二章水镜谣

修补到第七天,陈青河在船底淤泥里发现了铜铃。铃舌裹着褪色的红绸,正是小满失踪那日扎头发的发带。当夜暴雨突至,河水漫过新补的船板,在舱内积成一面晃荡的镜。

陈青河看见十五岁的女儿在镜中梳头。她穿着落水时的靛蓝布衫,发梢滴着水珠,嘴里哼着自编的采菱谣:“月亮弯弯像虾笼,装不下阿爹的雕刀重......“

“小满!“他伸手去捞,水面却泛起朱砂色的涟漪。当年龙舟赛用的红漆从裂缝渗出,在积水里写满《楚辞》的残句。小满六岁就能背《湘夫人》,总说河伯定是个爱听诗的。

船老大送来新伐的樟木料,说在南山坳听见女娃笑声。陈青河刨木时,发现年轮中心嵌着颗玻璃弹珠——正是他用边角料给女儿磨的。那些圆润的纹路里,还留着体温的余韵。

中元节前夜,陈青河在船头供上艾叶粑。河面突然飘来盏荷花灯,灯芯燃着诡异的青焰。他记得妻子临终前说过,小满的魂被河伯收作了灯娘,专门给溺死鬼引路。

雾气漫上来时,野姜花突然集体转向东方。陈青河跟着荧光走到河湾,看见芦苇荡里沉着半截龙舟旗。金线绣的“风调雨顺“被鱼咬得只剩“风“字,旗杆上缠着水草编的手链——正是小满给河伯的“聘礼“。

第三章木纹声

刨刀第七次卷起樟木香时,陈青河听见了女儿的笑。木屑在晨光里翻飞,凝成小满六岁那年放飞的纸鸢形状。船帮上新补的木板渗出水珠,排列成《天问》的残句——正是女儿落水前夜背诵的段落。

老船工送来桐油时,盯着新修的舵柄直咂嘴:“怪事,这木纹活像女娃的辫子。“陈青河抚过那些漩涡状纹路,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小满总爱用辫梢扫他雕刀上的木灰。

中元节清晨,陈青河在渡口遇见神婆。她腕间银镯叮当,指着船头野姜花说:“水府嫁娘要借道,今夜子时莫掌灯。“说罢撒了把糯米在船舷,米粒竟立成小满的身高刻度。

月光涨潮时,整条酉水开始倒流。陈青河看见十五年前的龙舟在漩涡中重现,旗手正是扎红头绳的小满。她手中的“风调雨顺“旗完整如新,金线在月光下淌成河脉。

“阿爹接住!“

锦旗扑面而来,陈青河伸手却捞到满掌银鳞。鱼群突然跃出水面,在半空拼出女儿的面容。最老的那条红鲤额有白斑,正是小满七岁时放生的那条,尾鳍缺了道月牙痕。

第四章河灯渡

子时的雾气带着腥甜。陈青河按神婆嘱咐熄灭船灯,却见八百盏荷花灯自上游漂来。每盏灯芯都立着只蓝焰蝶,翅粉在雾中写满楚辞。第九十九盏灯格外大,灯罩上粘着片靛蓝布——与小满落水那日的衣衫同料。

河心突然升起青铜镜般的水台。陈青河望见小满身着嫁衣立于台上,头戴的银冠正是妻子当年的陪嫁。她足边跪着陶俑般的虾兵蟹将,捧着的喜盘里盛着陈青河这些年投河的雕刀、弹珠、艾草香包。

“阿爹莫追。“小满掀开盖头,眼角坠着珍珠般的泪,“女儿现在是酉水的司书官,专管往生船的文书。“她挥袖间,陈青河怀中那截残旗突然复原,金线游走成《九歌》全文。

野姜花突然疯长,将渡船缠成花舟。小满的身影随雾消散时,陈青河听见满河灯盏都在轻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是女儿学会的第一首楚歌,此刻被八百个童声叠唱,惊醒了整座边城的月光。

终章永渡

翌日船工发现,老渡船浑身生满莹白野姜。陈青河安睡在花丛中,怀里抱着完好的龙舟旗。旗面新绣的“雨顺“二字,针脚正是小满幼时练的“回文锦“。

南山坳多了座无碑坟,坟头野姜四季不谢。每逢雾夜,摆渡人总见花丛中有蓝衫少女徘徊,手捧的荷叶里盛着新刨的木花。

酉水依旧东流。

只是每逢月圆,河心会浮起青铜台,有人看见陈青河在台上雕着无尽木纹。小满的采菱谣随水流传唱,把每个雨季都染成艾草香。

月光漫过新补的船板

那些木纹里的春秋

比河水更懂得

如何将离别

纺成永渡的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