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顿时一个激灵,霍然挺身从榻上坐起。
“竟有此事!”
他心中暗惊,思绪飞转。
他只记得“午门血案”后不久,郕王便顺利继位了,可不记得历史上还有刘安千里报信这一节。
是因为这个刘安在后世是个冷门历史人物,还是因自己穿越假冒郕王,才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变数?
刹那间,张祁只觉灵台一片清明。
午门外那血淋淋的场景,竟如晨雾遇朝阳般,倏地从他脑海中消散殆尽。
好啊!好啊!
要不怎么说秦桧还有仨朋友呢。
想想也是,朱祁镇好歹当了十三年实权皇帝,又是亲征被俘,若说九边重镇中竟无一二死忠之臣,反倒不合常理。
这堂堂一国之君,若连几个心腹亲信都栽培不出,未免太过不堪了。
毕竟封建社会家天下,似于谦、杨洪这般以社稷为重的臣子终究是凤毛麟角,多数人心中,对这位曾经的天子,怕是还存着几分“君父”之思。
张祁伸手抓了抓散乱的发丝,那头发已三日未洗,隐约飘散着头屑的气味,若在现代,他定会嫌恶这般邋遢,如今他也不嫌弃自己了,“刘安是单骑入京,还是率军而返?”
于谦原先还怕张祁一坐起来又要吐,痰盂都给他准备好了,眼下见张祁一下子进入了战斗状态,一时竟有些错愕,“自然是单骑入京。”
“大同如今哪里还有余兵可用?况且城中尚有其他官员坐镇,既无兵部钧令,刘安岂能擅自调兵?”
张祁这时真是无比感激朱元璋创设的那一套“以文制武”的规章制度。
难怪历史上土木堡之变后,景泰帝要削夺五军都督府兵权,让朝廷兵权尽归文臣之手。
文臣虽擅结党弄权,终究讲究章程法度,行事总要依循规制,即便偶有掣肘,至多不过借祖宗成法稍制君权。
而那些勋贵武将,仗着世袭爵禄、功臣血脉,往往肆无忌惮,动辄便要剑走偏锋。
张祁放下手,道,“既然刘安是孤身入京,又有何可惧?即刻拿下便是!金达早已奏明,自九边溃逃的士卒,十之七八是瓦剌细作,理当交由监察御史会同五城兵马司严加审讯,可惜皇太后殿下太过仁厚,执意赦免这些逃兵。”
张䡇探过身,压低声音道,“敢问殿下,擒获刘安之后该当如何?……可是要取其性命?”
张䡇这一问,竟一下把张祁给问得愣住了。
他惊觉自己脑海中赫然浮现出一个血红的“杀”字,如此鲜明刺目,如此狰狞可怖,几乎在一瞬间遮蔽了所有的理性思考。
不对!这绝非是他的本心!
就在“午门血案”之前,他分明还不是这般模样。
他明知孙太后赦免土木堡败军溃卒是为了在京营中尽可能地保全明英宗旧部,他却仍然择了默许。
这难道是因为他畏惧孙太后的威势吗?
不!
是因为他骨子里依旧是个现代文明人,他始终坚信,败军之卒,不当被问罪下狱,而是应该厚待抚恤。
可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杀意,又是从何而起?
他与刘安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怎会如此理所当然地起了杀心?
刘安何罪之有?
他只是想为明英宗报信,向朝野证明,他们的皇帝并非昏聩之君,更不是什么“叫门天子”,而是一位不幸被俘却仍未屈节的帝王。
这有何错?
什么错都没有!
唯一的错处,唯一的错处便是刘安这一纸奏报,或将断送他张祁的帝王之路。
张祁悚然惊觉,原来自己竟是如此渴望变成历史上的“景泰帝”。
这野心是何时滋长的?
从何时开始,他不再满足于仅仅保全于谦的性命?
从何时开始,保护于谦的初衷,已悄然变成了追逐权力的借口?
或许所谓的护佑忠良,从来都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
或许从于谦请他假冒郕王那一刻起,他心底涌动的,便是对权力的极致渴望。
这份隐秘的渴望其实早已深植心底,只是他自己浑然未觉。
而于谦,那个洞若观火的于谦,却早已看透了一切。
所以于谦才会精心策划那场“午门血案”,不是为了揽权,而是为了成全他张祁那不敢承认的野心。
原来颠倒因果,蒙昧昏聩的是他自己。
是他的自欺欺人篡改了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才将忠臣的苦心孤诣,曲解为权臣的处心积虑。
张祁忽然发觉,先前那些萦绕在眼前的可怖幻象,晃荡的尸首、刺鼻的血腥、朱墙上干涸的脑浆、蠕动的蛆虫、断裂的残肢,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滴血声,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
正是那份对权力的渴望蒙蔽了他的视听,让他也变成了奇怪的聋子和瞎子。
此刻他只恨那三具尸首悬挂得不够醒目,未能震慑住刘安这等宵小。
他知道东安门,这座正对东华门的巍峨城门,东临玉河皇恩桥,自宣德七年皇城东扩,玉河纳入东墙之内,便于皇恩桥东侧重建此门,百官上朝,必经此门方能抵达东华门。
这座见证了明清更迭的城门,直至清末袁世凯为阻挠南下就职,策动曹锟发动壬子兵变,才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如此说来,东安门前悬挂乱臣贼子的尸首,本就是天经地义。
朝臣们所为,何错之有?
张祁在这一刻与自己的野心达成了和解。
他说服了自己,大家都没有错,他想当皇帝也没有错。
纵使不为护佑于谦,就是他单纯地想当皇帝,那也没有错。
为什么非要给明英宗罗织罪名,非得从明英宗那里挑出个错儿来,才能证明自己想当皇帝没有错?
难道明英宗不是“叫门天子”,他张祁便不该有问鼎之心?
这又是何道理?
张祁长舒一口气,他终于自洽了。
一个穿越者要能在古代达成内心自洽何其不易,三条人命的代价固然沉重,却也算值得。
他用力搓了搓面颊,强迫自己从记忆中快速检索监国以来获知的关于刘安的所有信息。
这个人在现代不出名,其生平细节全赖张祁穿越后的见闻。
片刻沉吟后,张祁抬眼问道,“如果要杀,可否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杀?”
于谦、张輗与张䡇三人闻言皆是一怔。
他们原以为张祁又要心慈手软,正待进谏劝诫,冷不丁听得张祁这么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张䡇最先回过神来,淡笑道,“若是寻常的宦官奴婢,倒可死得干净利落,但刘安贵为广宁伯,勋戚之身,若死得不明不白,必生波澜。”
“单说这爵位承袭一事,刘安本就是因其兄刘湍早逝无嗣才得以袭爵,倘或刘安暴卒,不论死因如何,其子刘璇与原本应袭爵的刘瓘必会争相上疏请袭,到那时,此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张輗颔首补充道,“况且勋臣袭爵所凭,除铁券、诰命、五府开验宗图外,更有吏部验封司所编订的《功臣袭封底簿》。”
“其中铁券、诰命虽由各家自行保管,但依旧需经五军都督府与吏部两部核验,断无蒙混过关之理。”
张祁眸光一沉,“倘或本王先行夺其爵位呢?”
张䡇答道,“夺爵需有确凿罪名,而若要坐实罪名,便少不得下狱严审,正如殿下方才处置王振案一般,须得走完三司会审的章程,半点马虎不得。”
张祁一想,说得也是,处置权阉尚需三司会审,何况堂堂勋贵?
王振这等权倾朝野的大珰,群臣诛之尚且大费周章,这勋贵的性命岂能比宦官更轻贱?
“或许不必取其性命,只当京师从未见过此人,土木一役溃兵如潮,边关守将弃地而逃者不知凡几,大同距京千里之遥,刘安途中遭遇不测,也是情理之中。”
张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继续道,“诸位方才也说了,满朝文武皆欠本王一个人情,如今王振一家仍在狱中待审,若陛下还朝翻案,这份人情便作不得数了。”
“故而,若刘安‘不幸’殁于报信途中,朝臣必无异议,届时,本王再额外施恩,恩准刘安之子承袭广宁伯爵位,一切自然风平浪静。”
张祁说罢,房内竟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未闻回应,他不由侧目望去,却见于谦三人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自己,目光中竟带着几分陌生的审视,仿佛初次识得这位“郕王”的真容。
良久,于谦方打破沉默,拱手叹道,“原来方才殿下赈济王振狱中家眷,尚有这层深意,下官愚钝,竟未能参透其中玄机。”
到了这一步,张祁已懒得再向于谦剖白心迹。
赈济王振亲眷,不过是一个现代人的恻隐之心使然,而刘安千里报信,更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可此刻即便据实以告,于谦又岂能肯信?
倒不如缄口不言。
于是张祁不再辩解,反而笑着反问道,“那于卿以为,本王此法可还妥当?”
于谦肃然摇首,“不妥!刘安与那些寻常的残卒溃兵不同,他既贵为伯爵,自大同入京,沿途州府官员必定人尽皆知,更遑论大同文武皆曾随其出城面圣。”
“若其在报信途中离奇暴毙,大同官员作何感想?岂不疑心殿下有意阻挠陛下还朝?群臣拥立殿下,本为拯救大明于危亡之间,倘或殿下不愿见得圣驾南归,那岂不是就成了谋朝篡位?”
“殿下适才还引圣人之言,‘为政首在正名’,下官前番坚称叩关者乃也先遣人假扮,不仅是要为殿下正名,更为九边将士据守城门立一义理。”
“其实,大同大小官员岂能不知城外天子是真是假?他们之所以宁愿背负欺君之名,也要坚拒圣驾入城,为的正是这大明江山!”
“倘或刘安此时横死,在大同官员看来,殿下所谓‘辨伪’之说,顷刻便成掩耳盗铃,殿下咬定圣驾系伪,实为阻挠圣驾南归的托词。”
“届时,大同文武皆成了亲睹天颜的人证,他们又岂能安心?倘或殿下正位九五,他们则必因刘安之死而人人自危,唯恐殿下杀人灭口。”
“纵使殿下宽宏,他们又岂敢轻信?为求活路,只怕大同大小官员即刻便要投敌叛国,倒向瓦剌了!”
张祁明白了,“大同城外的叫门天子就是皇帝本人”这一层窗户纸,是万万不可捅破的,否则,这郕王继位的法理根基便不复存在了。
在封建社会的纲常伦理之下,倘或城外叫门的确实是明英宗,满朝文武自当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救驾,岂有另立新君之理?
于谦之所以能一口咬定城外天子系人假冒,实因眼下九边军力确非瓦剌敌手。
倘或强令边将出城迎战也先,则无异于驱羊入虎口,故而九边守将才对这一说辞心照不宣。
毕竟,救驾立功为的是封妻荫子,可若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荣华富贵又何从谈起呢?
但若刘安当真“意外”殒命,这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便全然变了性质。
届时在边关将士眼中,郕王咬定圣驾系伪,便不再是权衡利弊的无奈之举,而是包藏祸心、意图篡位,既如此,那些曾亲睹天颜的官员,新君又岂能容他们活在世上?
堂堂广宁伯尚且说杀就杀,足见郕王手段狠辣、心怀鬼胎。
而大同文武皆曾出城面圣,按此逻辑,岂非都要赶尽杀绝?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救驾是死,见过圣驾也是死,倒不如索性投了瓦剌,尚能挣得一线生机。
张輗当即正色道,“大司马说得极是,陛下既能差遣刘安入京报信,可见圣驾此刻必定就驻跸于大同城外等候回音,倘或此时大同守将倒戈,瓦剌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京师危如累卵,恐有倾覆之虞啊!”
张祁不自觉地抬手轻抚额角,他完全明白这些官员的顾虑,“此事着实棘手,倘或陛下久候刘安不归,定会再遣他人报信。”
“若不杀刘安,这报信之人便会接踵而至,而若杀了刘安,又恐逼反大同守将,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