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齿轮上会尖叫。
秦昭趴在蒸汽管道的阴影里,看着血色冰晶坠入转动的青铜齿槽。那些本该被碾成齑粉的雪花,此刻却在金属间蠕动生长,伸出蚯蚓般的猩红肉芽。他抬手接住飘落的雪片,掌心立刻传来被吮吸的刺痛——这雪是活的。
戌时三刻的换气声迟了三十息。
这是第七次潜入失败后总结出的规律。秦昭摸向腰间机括盒,指尖触到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玄武钢片。冰凉的金属表面凸刻着龙脊城密道图,此刻正与他后颈的刺青产生共鸣,那是被流放那日烙下的秦氏黥印。
“喀嗒。“
城墙方向传来齿轮错位的异响。秦昭瞳孔收缩,看着十二丈高的玄武岩城墙如巨兽开颌般裂开缝隙。暗红色液体从墙缝渗出,遇冷凝固成倒刺的瞬间,他闻到了腐肉炙烤的焦臭——与三年前父亲实验室爆炸时的气味一模一样。
“活体机关......“他无声地吐出这个词。七日前那个雪夜,当白莲的鲜血溅在黥印上时,他曾窥见过这般诡谲的画面:整座龙脊城的齿轮都在血肉中转动,而每个秦氏子弟的脊骨都延伸出青铜锁链,没入城池深处。
换气周期彻底紊乱。秦昭刚后撤半步,靴底突然陷入某种粘稠的泥淖。垂首望去,积雪下蜿蜒着数条透明脉管,暗红液体在其中奔涌。这些脉管末端连接着城墙基座的豁口,不断有碎肉被齿轮碾成新的燃料。
机括盒弹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这是用被流放那年偷带的玄武钢所铸,本该能斩断秦氏所有机关锁。但刃尖触及脉管的刹那,整面城墙突然痉挛起来,三千六百枚倒刺如蜈蚣足肢般抓挠雪地。
“昭少爷,家主恭候多时了。“
沙哑的电子音从头顶传来。秦昭抬头望去,城墙垛口处探出半张腐烂的脸——是执掌外城机关二十载的吴管事。老人左眼嵌着铜制目镜,右脸布满青黑鳞片,机械下颌开合时溅出腥臭黏液:“老奴这就为您开门。“
话音未落,城墙表面爆开数十个肉瘤。每个肉瘤都裹着秦昭熟悉的面孔:教他机关口诀的三叔公,偷塞麦芽糖的厨娘,甚至包括亲手给他烙下黥印的执法长老。他们脖颈以下融进城墙,像一串被铁链拴住的幽魂。
“来陪我们吧。“三叔公的肉瘤裂开,喷出蛛网状的青铜丝。秦昭翻身滚进蒸汽管道间隙,左肩仍被刮去一片皮肉。诡异的是,飞溅的血珠悬在空中,凝结成金红色的冰晶——这是三日前救白莲时出现的异象。
记忆如毒蛇撕咬神经。那个血色雪夜,濒死的少女胸骨间盛开着雪莲纹,活尸在触及金光的瞬间汽化。当白莲染血的手指抚过他后颈黥印时,锁链崩断声与城池哀鸣同时在脑海炸响。
“小心!“
清冷的呵斥与现实重叠。秦昭偏头躲过袭来的青铜丝,看见白莲的身影从蒸汽雾霭中浮现。月白衣袂已染成绛红,手中雪莲佩碎得只剩莲心,锁骨处却缠着秦氏禁用的“千里追魂锁“。
“慈航殿十二护法全数化傀。“她挥刃斩断肉须,冰晶顺着剑锋蔓延,“你们秦家这份'大礼',圣教收下了。“
秦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终于看清锁链上的符文——正是父亲穷尽一生钻研的“血肉机枢“之术。七年前父亲因此被斥为邪魔,在禁室用齿轮碎片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城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肉瘤接连炸裂,青铜城墙如巨兽腹腔般内卷,露出深不见底的甬道。黑雾翻涌间,数百具身披玄铁重甲的骷髅列阵而出,它们的胸腔嵌着蒸汽核心,眼窝跳动着琉璃鬼火。
“龙武二十七年的北征军。“白莲声音发颤,“去年我在漠北超度的英灵......“
秦昭的机括盒发出悲鸣。他认得为首骷髅战甲上的刀痕——八岁那年,他在父亲书房见过阵亡名录,首页便是大伯秦烈于龙武二十七年冬战死,尸骨无存。
“原来衣冠冢里葬的是这种东西。“秦昭突然笑了。后颈黥印迸发金光,悬空的血晶化作利箭,将三具骷髅钉在半空。蒸汽核心碎裂的瞬间,他窥见金属心脏里蜷缩着婴儿大小的蛇胎。
白莲的冰刃斩断追魂锁。莲心法器发出清鸣,竟与秦昭的机括盒共振。两人对视间,慈母教的净化咒文与秦氏机关术的齿轮咬合声,正在甬道内奏出相同的频率。
“走!“秦昭拽住白莲跃入黑暗。身后砖石轰然闭合,腐臭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父亲实验室的味道——血锈混着龙涎香,此刻正从黑暗深处涌来。
白莲的雪莲簪突然爆裂。借着瞬间的冷光,秦昭看见甬道四壁布满蜂窝状孔洞,每个孔洞都嵌着枚青铜莲蓬。当簪中掉落的半片玄武钢触及他掌心时,剧痛如电流贯穿脊椎。
这是他当年被流放时,亲手折断的家族令牌。
黑暗尽头亮起微光。秦昭的黥印滚烫如烙铁,金光映出万丈深渊上的恐怖造物——初代家主秦无涯的青铜巨像巍然矗立,双腿化作万千锁链,每根都吊着具融化的尸体。最靠近巨像的那具穿着明黄龙袍,半边脸残留着龙帝的容貌。
“昭儿,你终于回家了。“
巨像开口,铜绿剥落处露出鲜红血肉。秦昭看着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终于读懂父亲临终前用血写在墙上的遗言:
【秦氏本就是龙帝的活棺】
锁链断裂声与白莲的惊呼同时响起。坠向深渊的刹那,秦昭看见巨像背后浮现四圣兽图腾。本该是玄武的位置,盘踞着一条正在啃食自己尾巴的蛇。
无数记忆碎片在此刻苏醒:五岁时误触的祖祠机关里,青铜胚胎长着龙帝的脸;流放前夜,执法长老佩剑滴落的血珠中游动着蛇影;还有白莲——在更久远的幻象里,分明有个与她容貌相同的女子,被钉在慈航殿地底的青铜柱上。
“抓紧!“白莲的霜发扫过他脸颊。少女撕开染血的袖袍,露出小臂上逆鳞状的锁链纹。当她的手按上秦昭后颈时,黥印突然灼穿皮肉,在虚空中绘出龙脊城的倒影。
深渊底部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秦昭在失重中握紧半块玄武钢,看着下方升起的青铜巨树——树干镶嵌着七枚蛇瞳,每片蛇鳞都刻着生辰八字。当他的视线与中央蛇瞳相触时,后颈黥印突然撕裂,露出下面青黑色的齿轮组。
“原来我才是钥匙......“坠落中的秦昭突然大笑。白莲的冰刃在此刻刺穿他的心脏,剧痛中,他看见二十年前的雨夜:父亲抱着婴儿冲进祖祠,将黥印烙在婴孩后颈,而祠堂深处的玄武雕像正在流泪。
黑暗吞没意识的瞬间,秦昭听见了雪落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