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请君入瓮

申图小心又迅速地跑到府衙后的一座破败屋前。

夜风卷着落叶在他脚边打转,枯黄的叶片摩擦着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发颤着取下腰间的钥匙,铜锁上斑驳的锈迹蹭得他掌心发红。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一声轻微的“咔嗒”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轴发出年久失修的呻吟,月光的银辉如流水般倾泻而入。

屋内,一名妇人紧紧搂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端坐在掉漆的桌案前。

孩童的脸颊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清澈的眸子里盛满疑惑,小手无意识地揪着母亲褪色的衣角。

妇人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浑身一震,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在月光下闪烁如碎钻。

“阿姝,真的是你吗?”

申图的声音像是从裂缝中挤出来的,干涩得几乎听不清。

他佝偻的身影卡在门框里,右手死死攥着门板,指节泛白。

妇人哽着喉咙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泪水随着动作甩落在孩童的发顶。

孩童仰起脸,看见母亲下颌颤抖的弧度,不安地往她怀里缩了缩。

申图突然捂住自己的嘴,指缝里漏出几声破碎的呜咽。

他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着,像一张被狂风撕扯的破弓。

老泪纵横的脸在月光下沟壑分明,每一道皱纹都盛满了十余年的苦楚。

“这十多年……苦了你了。”

他终于勉强稳住声线,却不敢上前,只是用那双枯枝般的手在虚空中抓挠,仿佛要触碰什么易碎的幻影。

阿姝突然将孩子往前推了推。

孩童踉跄半步,绣着补丁的布鞋踢到了地上的月光。

申图的手终于落到实处,轻颤的指尖抚上孩童的脸颊。

孩童皮肤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指腹小心地摩挲着那道与儿子如出一辙的眉骨。

“叫爷爷。”

阿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抬手抹泪时,袖口磨破的线头在月光下纤毫毕现。

“爷爷?”孩童懵懂地唤道。

申图猛地将孩子搂进怀里。

孩童闻到他身上陈旧的檀香味,听见老人胸腔里闷雷般的心跳。

老人的泪水渗进他的衣领,滚烫得像熔化的铜汁。

“吱呀——”

木门突然被推开的声音惊得申图浑身一抖。

他抄起桌边顶门的木棍转身时,棍梢扫灭了半截蜡烛,屋内顿时暗了几分。

月光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反手合门的动作利落得像刀光一闪。

“申管家。”来人掀开斗篷,露出一身襦袍装束。

他腰间令牌上的“诸葛”二字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申图认得这个令牌,是不久前来找他的人,那人自称是军师诸葛均帐下的何沖。

他丢下木棍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远去后,屋内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老奴……老奴……”申图跪在地上时,膝盖撞翻了矮凳。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抓住何沖的衣摆,布料上冰凉的夜露沾湿了他的掌心。

何沖急忙搀扶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灯火摇晃。

“申管家不必如此。”

灯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原来申图早年是申家庶支,其子申常生得一副慈悲心肠。

那年大旱,少年申常偷偷打开家族粮仓的背影,至今仍在许多上庸老人的记忆里鲜活着。

百姓们说他眉间有颗朱砂痣,笑起来时会变成第三只眼,能看透人间疾苦。

“那两个畜生!”申图突然咬牙切齿,松动的牙齿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永远记得那个雨夜,申耽撑着油纸伞站在台阶上,伞沿滴水在青石板上洇出黑色的痕迹。

申仪的笑声混在雨声里:“常侄既然心系百姓,不如去民间住住?”

阿姝突然将孩子搂得更紧。

孩童感觉到母亲手臂的战栗,仰头看见她下巴上一道陈年疤痕。

那是当年被推出城门时,在碎石上磕的。

何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沿。

这个习惯是跟诸葛均学的,节奏却总慢半拍。

申图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孙儿的衣角,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一切就会如晨露般消散。

十余年的隐忍与悲苦在这一刻化作滚烫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孩童的布鞋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爷爷别哭。”孩童怯生生地抬手,用袖口去擦老人的眼泪,粗麻布料蹭过皱纹时,申图浑身一颤。

阿姝跪坐在一旁,指尖死死掐入掌心,指甲在陈年茧子上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她的目光掠过屋内斑驳的墙皮、掉漆的桌案,最后落在申图灰白的发髻上。

那里还簪着一支磨损的桃木簪,是当年儿子亲手雕的。

“常儿他怎么没来?”申图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裂缝中挤出来的。

阿姝的睫毛剧烈抖动,唇瓣开合几次,才勉强吐出真相:“他病了三日……高热不退,临去前还念着您。”

申图突然佝偻得更厉害,额头抵在孙儿瘦弱的肩头,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

十余年来,他替申耽兄弟打理府库、镇压民变,甚至亲手鞭笞过逃税的农户。

每夜回房后,他都会跪在暗格里供奉的祖先牌位前,用皂角拼命搓洗双手,直到皮肤皲裂出血。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孩童忽然从爷爷怀中挣出,从怀里掏出一枚磨得发亮的桃核:“爹说,这是爷爷教我认的第一棵树结的果子。”

申图接过桃核,指腹触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幼时他握着儿子的手,一笔一划刻下的“平安”二字。

何沖立在门边,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他看见老人将桃核贴在胸口,喉结滚动数次,终于抬起头时,浑浊的眼中竟迸出刀锋般的亮光:“军师要老奴做什么?”

“军师想请老管家将申家隐匿的财货与产业都说出来,还有上庸城内是否有密道可以通往别处?”

何沖低声说道,从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绢帛铺在案上。

申图枯枝般的手突然稳如磐石。

他蘸墨落笔,线条在绢上游走如蛇,每一处产业、每一道暗门都分毫不差。

画到府衙后院枯井下的暗道时,他笔尖一顿:“这里通往上庸西门,申耽两月前刚命人拓宽,足够两匹马并行。”

笔锋回落,申图猛地站起,佝偻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张绷紧的弓:“老奴该回去了。”

他最后摸了摸孙儿的发顶,转身时袍角带翻了油灯。

申图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时,何沖弯腰拾起翻倒的灯。

火苗在灯盏里重新燃起,映得阿姝眼角的泪珠晶莹如露。

孩童蜷在母亲怀里,手指绞着何沖衣摆上绣的云纹,浑然不知这方寸布料承载着多少暗涌。

“夫人且在此暂住。”何沖将油灯放回案头,火光在他下颌投出坚毅的棱角,“门外有甲士十二人轮值,若需米粮药材,扯动檐下铜铃即可。”

他说着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孩童掌心。

玉佩还带着体温,雕着避邪的獬豸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阿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常年劳作让她的掌心粗糙如砂纸,力道大得惊人:“军师当真能扳倒申家?”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何沖皮肉,眼中却燃着灼人的光。

“能。”

何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指尖触到她虎口处陈年的冻疮疤痕:“朽索驭马,终有崩断之日。”

寅时三刻,府衙书房。

诸葛均执灯细观密道图纸,烛火将他的侧影拓在青砖墙上。

冯习与张南单膝跪地,甲胄上凝着夜露,铁甲缝隙间还沾着方才突袭粮仓时的麦壳。

“此处米仓暗道直通城外乱葬岗。”

诸葛均指尖点在图纸某处,朱砂印记在羊皮卷上洇开如血:“张将军带三百甲士,用生石灰混桐油灌入。”

“末将领命!”张南抱拳时,护腕上的虎头铜扣撞出清响。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将案头《孙子兵法》的书页掀得哗啦作响。

冯习盯着图纸上蜿蜒如蛇的密道标记,浓眉拧成铁锁:“军师,申府祠堂下的兵器库……”

“尽数熔了铸农具。”诸葛均截口道,突然咳嗽起来。

他抓起案角冷透的茶盏猛灌一口,喉结滚动间,茶渣粘在唇边犹不自知:“告诉铁匠,凡熔五柄刀剑,多给一斗粟米。”

待二将脚步声远去,何沖才从屏风后转出。

他解下沾满夜露的斗篷,露出内里暗绣蒹葭的靛青襕衫。

“西城急报。”

何沖将密函呈上时,指尖在“张鲁”二字上重重一按:“杨任率八千鬼卒屯兵界口,白日里还在演练五斗米教的祭旗阵。”

那所谓的鬼卒,是张鲁对其信徒组成的军队的称谓,也是他脱离刘璋掌控的关键之一。

诸葛均忽然轻笑。

他推开窗棂,任夜风灌入书房,吹得案头灯焰乱舞。

远处传来打更声,混着冯习部下填埋密道的夯土声,竟似战鼓初擂。

“张公祺这是要唱‘鱼腹丹书’的戏码,可惜他帐下除了阎圃,净是杨松之流的硕鼠。”

诸葛均所说的“鱼腹丹书”出自《史记·陈涉世家》,在鱼肚子里装上丹书,收买人心,为大泽乡起义做准备。

张鲁无意识的模仿了这个做法,一方面是为自称“汉宁王”做准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探东三郡的反应。

“明日扮作茶商,携蜀锦百匹、金饼二十箱,将那些硕鼠喂饱些。”

何沖垂首称是,却见诸葛均的手指在发抖,不是恐惧,而是连日殚精竭虑后的虚脱。

“军师不如暂且好好休息,免得身子撑不住。”

他有些担忧的劝诸葛均,让诸葛均从繁杂的思绪中脱出。

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落入一个与诸葛亮相同的陷阱。

“食少事繁,其能久乎?”

诸葛均突然呵呵一笑,自己现在还年轻,身子自然吃得消,他感叹的是将来的诸葛亮,笑自己竟然被未来给嘲讽了。

“吩咐厨房,煮一碗鸡汤来。”

何沖躬身退下,诸葛均则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帛书,披上锦裘,走到窗棂边上,网上天上被山峦包围的明月。

“回去以后,我也得多养些鸡鸭,每日给阿兄煮一碗,补补他的身子。”

月华从他的身上逆流,返回天上,再度洒向人间,落在了一道孤单身影的背上。

当申图回到申府门前,抬头时,赫然发现两名本该酣睡的侍卫此刻正挺立在朱漆大门两侧,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他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目光冷淡,仿若早已洞穿他所有的秘密。

老管家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的老茧。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蜿蜒成一道冰凉的细流。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赤脚踩过的每一块青石板,腰间钥匙的每一声轻响,甚至佯装熟睡的侍卫那夸张的鼾声,都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诸葛均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早已将他的行动尽收眼底。

“请申管家在府中不要说府外的情况,免得申耽、申仪起疑。”

左侧侍卫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钝刀般缓缓割开夜的寂静。

铁面具下的嘴唇几乎没动,好像这句话是从甲胄缝隙里渗出来的。

申图佝偻的背脊僵住了。

老管家枯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点头时白发散落的碎发扫过脖颈,像无数细小的针尖。

“老奴明白。”

他的应答轻如叹息,迅速从门缝中滑入,好似身后有恶鬼追赶。

穿过回廊,假山后的密室亮着微光,纸窗上晃动着三个拉长变形的影子,其中那个手舞足蹈的剪影正发出压抑的怒骂。

“那村夫竖子……”

蒯越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挥袖打翻了茶盏,瓷片在青砖地上迸溅如星。

申仪慌忙去捡,手指被划破也浑然不觉,只在官袍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申图在门外整了整衣襟。

当他推门而入时,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恢复了往日的恭顺。

“老奴已联系上死士。”

他跪坐在席上,声音如同秋叶摩擦:“五百三十七人,皆愿效死。”

密室突然安静下来。

申耽眯起眼睛,目光如刀般刮过老管家的脸:“当真?”

申图垂首,后颈凸起的骨节在烛光下格外分明:“老奴不敢妄言。只是诸葛均近日增派巡逻,西市粮仓又新驻了三百甲士。”

申图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布,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斜的路线:“这是他们换岗的时辰。”

密室的阴影里,申图静静注视着三人兴奋到扭曲的面容。

蒯越的冷笑、申耽的算计、申仪的贪婪,在摇曳的烛光中交织成一张丑陋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