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洪武初年明朝与北元南北分治的政治立场
从重建“汉人主体国家”的角度出发,朱元璋在疆域界定上,也倾向于构建以汉地为主体、适当包容部分边疆地区的“有限疆域”。洪武元年(1368)六月,明军已占领鲁、豫二地,直指上都。在此之际,徐达觐见朱元璋,领受处置元帝的方略。按照徐达的想法,应乘胜追击,进入蒙古高原,彻底消除蒙古威胁,以除后患。“臣虑进师之日,恐其北奔,将贻患于后,必发师追之。”[191]但朱元璋却不赞同这一做法,仍从传统的“内华夏而外夷狄”的地缘立场出发,主张放弃对蒙古高原的政治统治。
元起朔方,世祖始有中夏,乘气运之盛,理自当兴。彼气运既去,理固当衰,其成其败,俱系于天。若纵其北归,天命厌绝,彼自澌尽,不必穷兵追之。但出塞之后,即固守疆圉,防其侵扰耳。[192]
徐达接受了朱元璋的旨意。“达受命乃退。”[193]在攻占大都之后,并未继续北上追击元顺帝,而是致力于西进收复山陕地区。
如果说朱元璋在上面的议论中,并未明确表达自身的疆域观念的话,那么在洪武二年,用平等的外交礼节,“致书”而非“颁诏”元顺帝,以金与南宋南北分治的故事为比喻,可以明确看出朱元璋实秉持与北元南北对峙的疆域立场。“朕今为君熟计,当限地朔漠,修德顺天,效宋世南渡之后,保守其方,弗绝其祀,毋为轻动,自贻厥祸。”[194]胡钟达指出,朱元璋致爱猷识理达腊书,往来函件称“书”,以示不臣;称北元皇帝为“元主”“元有主”,以示其非正统之君。这大体是袭用陈寿《三国志》的说法。[195]洪武十一年,在朱元璋致北元脱古思帖木儿汗的书信中,其疆域观念更是表露无遗,即“君主沙漠,朕主中国”,[196]也就是明朝与北元以长城为界,保持南北分治格局。可见,朱元璋在北部疆域设定上,直接受到北宋故事的影响,满足于实现北宋以来汉人收复幽云旧疆,回到唐朝末年汉人政权的疆域格局。鉴于此时明军实力远在北元之上,并不断在蒙古高原取得战争的胜利,朱元璋从重建“汉人主体国家”的立场出发,建立以汉地为主体,适当包容部分边疆地带的“有限疆域”观念,已十分明确。洪武七年,朱元璋在招抚大理的诏书中,进一步明确表达了这一观念。“始因有元失驭,海内云扰,华夷无主。朕自洪武元年戊申秋八月,群雄尽平,复我汉人故国,统一中夏,于今七年,四夷诸蕃皆已称臣入贡。”[197]
可以佐证于此者,即武将集团曾在占领大都之后,提出征伐辽东,朱元璋却反对这一方案,认为辽东属“海外之地”,[198]不必使用武力征伐。“昔元都既平,有劝朕即取辽阳者。朕谓力不施于所缓、威不加于所畏,辽地虽远,不必用兵,天下平定,彼当自归。”[199]洪武二年,明军尚未北上漠南之时,朱元璋便已经宣布“荷天地眷佑,海内一家,临御称尊”了。[200]朱元璋对于甘肃的态度更为消极,甚至不将之视为汉人传统的统治范围。洪武三年明朝平定漠南,尚未规取甘肃之时,徐达上《平沙漠表》,[201]朱元璋便大封功臣,[202]称“今天下已定”“今成一统之业”,与诸将论取天下的经过,并戒谕安不忘艰、保全功名之意。[203]洪武三年十二月编成的《大明志书》,代表了明朝官方对疆域的认定,所谓“东至海南,南至琼崖,西至临洮,北至北平”[204]不包括塞外,甚至也不含有辽东、甘肃。由此可见,朱元璋此时对于跨出汉人疆域并无太大兴趣。
虽然朱元璋并不主张积极开拓边疆,但北元退至草原后,并未如朱元璋所期待的那样,不再与中原汉地有所关联,而是励精图治,致力于恢复在汉地的统治,因此汗廷并未远徙漠北,而是留居漠南开平(今锡林郭勒盟正蓝旗),不仅仍保持随时南下之可能,而且对近边残留之臣不断发号施令,[205]从而使明朝北部边疆仍处于全面战争状态之中。不仅如此,辽阳行省平章纳哈出仍驻守东北,扩廓帖木儿仍盘踞宁夏、甘肃地区,这两支北元军队呈现东西夹击之势,仍对北方明军构成严重威胁。除此以外,在更外围的地带,东部高丽、西部西番、南部云南,皆仍奉北元为正朔。可见,洪武初年明朝虽大体收复了汉人旧疆,却仍处于四面受敌状态,与中唐以后汉人政权面对四裔族群四面内压之势如出一辙。有鉴于此,朱元璋遂改变之前划疆自守的战略决策,采纳武将集团之前提出的进军草原的建议,发动对北元的进攻,以从根本上瓦解四周的敌对势力。洪武二年,常遇春、李文忠受命北伐漠南,先后攻占会州、全宁(今内蒙古赤峰翁牛特旗)、开平。[206]经此战役,明军虽重创北元汗廷,由于采取的是军事“肃清”战略,而非政治进占,并未固定控制漠南草原。这从洪武三年李文忠再次北伐时开平仍为北元所占据便可看出。[207]
在此次军事打击后,朱元璋再次致书元顺帝,劝告其放弃恢复中原的迷梦,指出这才是保全北元政权的上策。“朕谓君自知胡无百年之运,能顺天道,归我中国故土,上策也。”[208]反之,如果仍觊觎汉地,如同匈奴、突厥那样不断南下,将是失策之举。“未几边将来报,君率残兵,留连开平。朕思君前日宗社奠安、国用富实,尚不能削平群盗,今以孤兵自随、远寄沙漠,若欲效汉之匈奴、唐之突厥,出没不常,以为边患,是君之计不审也。”[209]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明朝实力十分强大。“方今中国封疆尽为我有,全二千城之富庶、握群雄累岁之劲兵,华夏已平,外夷咸附,壮士无所施其勇,智将无所用其谋,而君乃欲与我为敌乎?”[210]此前在明军北征之下,元顺帝只能北遁漠北,便是明证。“君若不思保境土,以存宗祀,而欲吐余烬于寒灰,是不知天命也。朕发铁骑四出塞外,精兵百万,联阵二千余里,直抵阴山之北,即君遁逃,亦出侥幸。”[211]朱元璋由此恐吓元顺帝,若再不打消恢复元朝的意图,明朝便会在明年春天,再次大举进攻。“春和日暖,沙漠草青,汉兵出塞之时也;霜雪冬寒,则归而守险,君虽有百万之众,何能为哉?”[212]明确指出这封书信是给予元顺帝的最后机会。“朕以诚心待人,明示机策,使君闻之,庶几改图易虑、安分顺天,以存宗祀,不亦善乎?君其审之。”[213]
但北元仍不向明朝表达和平的信息。洪武三年正月,朱元璋趁北元受困于寒冷季节,物资匮乏、马匹瘦弱之时,再次命将出征,分取漠南与西北。“复命右丞相信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将军、浙江行省平章李文忠为左副将军、都督冯胜为右副将军、御史大夫邓愈为左副副将军、汤和为右副副将军,往征沙漠。”[214]以彻底消除北元对北部边疆的潜在威胁。朱元璋对诸将表达了此次北征的目的,即灭亡北元汗廷。“元主迟留塞外,王保保近以孤军犯我兰州,其志欲侥幸尺寸之利,不灭不已。”[215]徐达率军西进,击败扩廓帖木儿,扩廓帖木儿北渡黄河,遁于和林(今蒙古国哈尔和林)。[216]李文忠率军北进至应昌(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西),北元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北走克鲁伦河中下游。[217]至此,北元军队主力已遁至岭北,除少量残兵之外,漠南已空。北元不复与汉地接壤,对明朝北部边疆的威胁暂时消除。明朝君臣遂以平定沙漠隆重庆贺,徐达上《平沙漠表》,朱元璋也称“今成一统之业”。
但在平定漠南之后,明朝并未在这一地区实行政治进占,北部疆界仍在幽云旧疆一线,依托燕山之险,实行防御。可佐证于此者,即洪武三年李文忠军已北征应昌,但在回师之时,仍在兴州接受北元残众的归降。“师过兴州,遇元将江文清等,率军民三万六千九百余人来降,至红罗山又降其将杨思祖等一万六千余人,师还北平,遣人送江文清、杨思祖等赴京师。”[218]兴州地处古北口以北之地,即“山后”东部。红罗山,位于“元上都以东、全宁路以南的要隘大宁虹螺山”。[219]在接纳山后降众之后,明朝曾短暂控制该地,洪武三年七月,“以古北口山外云州、兴州隶北平府”。[220]云州位于兴州西北。但洪武四年三月有内徙顺州、宁州、宜兴州民众的做法。
中书右丞相魏国公徐达奏,山后顺、宁等州之民密迩虏境,虽已招集来归,未见安土乐生,恐其久而离散。已令都指挥使潘敬、左传、高显徙顺、宁、宜兴州沿边之民皆入北平州县屯戍,仍以其旧部将校抚绥安集之。计户万七千二百七十四,口九万三千八百七十八。上可其奏。[221]
顺州位于北平东北七十里之地,宜兴州位于兴州西北,二地皆位于云州以南。徐达将顺州、宜兴州作为沿边之地,云州也在边境地带,没有内徙顺州、宁州民众,却仍保留云州民众于当地的可能。因此,徐达这次内徙民众,应是将“山后”降众整体迁移至燕山以内。
三个月后,即洪武四年六月,徐达进一步大规模内徙“山后”民众于山前诸州,人口近23万。
魏国公徐达驻师北平,以沙漠既平,徙北平山后之民三万五千八百户,一十九万七千二十七口,散处卫府,籍为军者给以粮,籍为民者给田以耕。凡已降而内徙者,户三万四千五百六十,口一十八万五千一百三十二。招降及捕获者,户二千二百四十,口一万一千八百九十五。宜兴州楼子、塔崖、狮崖、松垛、窨子峪、水峪、台庄七寨户一千三十八,口五千八百九十五。永平府梦洞山、雕窝崖、高家峪、大斧崖、石虎、青矿洞、庄家洞、杨马山、买驴、独崖、判官峪十一寨,户一千二百二,口六千。达又以沙漠遗民三万二千八百六十户,屯田北平府管内之地,凡置屯二百五十四,开田一千三百四十三顷。大兴县四十九屯,五千七百四十五户。宛平县四十一屯,六千一百六十六户。良乡县二十三屯,二千八百八十一户。固安县三十七屯,四千八百五十一户。通州八屯,九百一十六户。三河县二十六屯,二千八百三十一户。漷州九屯,一千一百五十五户。武清县一十五屯,二千三十一户。蓟州一十屯,一千九十三户。昌平县二十六屯,三千八百一十一户。顺义县一十屯,一千三百七十户。[222]
可见,明朝对于山后之地,并未有固定统治之意,因此才有了在拥有军事优势的前提下,反而内徙军民,空置其地的做法。
徐达内徙山后军民的理由是“密迩虏境,虽已招集来归,未见安土乐生,恐其久而离散”。所谓“密迩虏境”,应指当地仍有大量北元残兵。洪武三年,江文清、杨思祖归附明朝之后,受朱元璋委派,返回“山后”,招徕当地仍未归附明朝的北元残众。[223]在二人努力下,洪武四年至六年“山后”北元残众陆续归附。[224]
徐达内徙“山后”民众,还应与这一族群的组成及其“胡化”面貌有关。中唐以后,北方族群逐渐呈现内压之势,原先由中原王朝较为固定控制的太行山以外地区,逐渐由契丹、女真、蒙古所控制,北方族群在此招徕、融合多种族群,建立起多族群、多种经济方式并存的混合之地与威临中原汉地的前沿阵地。鉴于这一地区相对的独立性与地缘政治的重要性,中原王朝从自身地理方位出发,逐渐形成一个专有的地理名称——“山后”。关于“山后”之“山”具体指哪条山脉,学界有不同说法,但以太行山的说法为主流。[225]
“山后”作为专有地理名词,始于唐末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于军都山以北设置“山后八军”,以防御契丹与河东李克用。后唐时期,“山后八军”与山前诸州,已是当时一个独特的区域。[226]南宋史炤《资治通鉴释文》注“山后八军”在涿、营、瀛、莫、平、蓟、妫、檀。元代胡三省著《通鉴释文辨误》,对《通鉴释文》讹误之处加以辨析,指出史炤所谓“山后八军”驻地实为“卢龙巡属八州,非山后八军也。涿、营、瀛、莫、平、蓟皆在山前,惟妫、檀在山后。又有新、武二州,与妫、檀为四州,置八军以备契丹、河东,故有山后八军巡检使”。[227]即“山后”地理范围最初是妫、檀、新、武四州之地,位于今北京延庆、密云东北。石敬瑭割山前七州幽、蓟、瀛、莫、涿、檀、顺,山后九州新、妫、儒、武、云、应、寰、朔、蔚,即所谓“幽云十六州”与契丹,[228]“山后”范围进一步扩展至狭义太行山以北,直至黄河的广大地域。北宋宣和三年(1121),收复幽云十六州,次年改山前诸州为燕山府路、山后九州为云中府路。[229]金灭亡北宋后,于山后之地设西京府,“山后”由此成为西京的代名词。元代时,山后诸州分属大都路、兴和路与大同路。[230]
“山后”由于长期处于长城内外政权拉锯之地,族群来源十分复杂。靖康元年(1126)金军南下时被俘的北宋官员范仲熊在被押送途中,对于沿途社会有一定记载,回归汉地之后,著成《北记》,其中便记载:
丙午岁十一月,粘罕陷怀州,杀霍安国,范仲熊贷命,令往郑州养济。途中与燕人同行,因问此中来者是几国人,共有多少兵马。其番人答言:此中随国相来者,有鞑靼家,有奚家,有黑水家,有小葫芦家,有契丹家,有党项家,有黠戛斯家,有火石家,有回鹘家,有室韦家,有汉儿家,共不得见数目。[231]
可见在“山后”族群之中,北方族群来源甚多,汉人虽人数最多,却在北方族群影响之下,尤其为适应北方族群建立的政权,逐渐呈现“胡化”趋势,在长期的南北战争中,养成了骁勇善战的品格。有鉴于此,成吉思汗在遗诏中称:“山后民质朴,无异国人,缓急可用,不宜轻动。”[232]元朝定都大都后,山后族群遂成为拱卫皇室的中坚力量。皇帝每次离开大都,向北巡幸上都时,都由“山后”汉军负责大都的军事安全,实以之为朝廷心腹。“每岁大驾幸上都,发各卫军士千五百人扈从,又发诸卫汉军万五千人驻山后,蒙古军三千人驻官山,以守关梁。”[233]
如果考虑到这一历史背景,徐达内徙“山后”民众,便不仅是出于空置其地的考虑,还因为这一群体长期“胡化”,在相当程度上缺乏对明朝的向心力,仍有可能再次叛归北元,也就是徐达所称“未见安土乐生,恐其久而离散”。于是不如径而内徙,彻底断绝其与北元之间的地缘关联,以消除隐患。
徐达内徙“山后”民众,最为直接与重要的原因是朱元璋接受了郑州知州苏琦的建议,在漠南草原采取内徙民众、空置其地的做法。洪武三年,苏琦上书言三事,其中称:“其沙漠非要害之处,当毁其城郭,徙其人户于内地。”[234]对于苏琦的建议,朱元璋十分肯定,指示“有可采者,其参酌行之”。[235]朱元璋之所以实行这一政策,是因为他既然将北部疆域设定于幽云旧疆,对于漠南草原并无政治进占的想法,与其将在政治上仍存观望、有所徘徊的北元降众保留于漠南草原,不如径而将之内徙幽云旧疆,从而消除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