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要完美无瑕

  • 四喜
  • 清扬婉兮
  • 8019字
  • 2025-04-03 16:21:30

明珠听罢,就顺从地将手机放到了枕边。冯母见状,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坦然自如地拿走她的手机,解释道:“手机放在枕头边也不好,这个手机的辐射是很大的,我帮你收起来。”

病房里有一个储物柜,冯母把手机放到了储物柜最上面一格,关上柜门,拔掉钥匙,钥匙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明珠当然有意见:“我有电话要接怎么办?没有手机多不方便啊。阿姨,把手机还给我。”

冯母轻描淡写:“放心,手机响了能听见,一会儿响了我拿给你。”

手机就这样被没收了,用这种体贴温和的方式,可明珠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她的抗议无效。

门外忽然嘈杂起来,撕心裂肺地哭喊,夹杂叫骂,许多病人都探出头去倚着门张望,路过的病患家属也停下脚步犹犹豫豫地“吃瓜”。他们看到一位茫然不知所措的年轻男子,一个中老年妇女的脸被泪水和鼻涕糊了,揪着医生的胳膊和他吵架,骂他,又哀哀地求他,下跪,纠缠,直至崩溃大哭。

病房的门虚掩着,明珠躺在床上,从那些零碎的信息和片段拼凑还原出整个事件的过程,她在影视剧和故事里得知女人生孩子动辄就会死人,但现实中这样的事儿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宫外孕大出血,孕妇不治身亡,她听得胆战心惊,她感到身体里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窜跑、流动、冲撞着,她像一个不断胀大的气球,“嘭”的一声,耳边响起巨大声响,她像碎纸片、像破布、像空气,她不复存在,消失无影踪。

这种感觉太恐怖了。

病房外的声音渐渐停息消失了。

冯母倒了一杯水端给明珠,轻声安慰她:“别怕。现在医闹很多,说不定事情怎么反转呢!”

一日浑浑噩噩地度过。娘儿俩话很少,明珠或假寐,或无聊地翻看床头的一本孕妇手册,两人除去吃饭和必要的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各怀心事。

又一个夜晚降临。天气晴朗,月明星稀,窗外有一轮满月。

明珠失眠,无法入睡。

曾有一位叫艾弗里的医学家发现,几乎每当月亮接近月圆的时候,平时深度睡眠质量较好的患者就会失眠,后来他研究得出结论,人的情绪和睡眠与月亮的升降盈亏息息相关,月亮引力造成潮汐的变化从而干扰人的情绪。

英语中“lunacy”(疯狂)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中的lunaticus,意思是“moonstruck”(月亮带来的冲击)。满月的冲击让明珠想做一些疯狂的事儿。她想逃离这间病房。

冯母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背对着她,沉重的身体发出鼾声。明珠悄悄起身,轻轻地推开了窗。这里是二楼,楼下的树木在夏日的夜里散发清芬,四周静静的,路灯和月光辉映,夜像一个灯光煌煌的舞台,等待她上场。

来自月亮的神秘力量驱使着她,她蹑手蹑脚地爬出窗户,踩着窗外的边沿,挪到一小块平台上,那是另一间病房放空调外机的地方,不知为何空着,她站在这块空台上,朝楼下张望着。两层楼并不算高,此刻她站的地方也不过距地面三四米,可是她的腿忍不住地抖起来。

沿着墙壁有一些管道,从这里爬下去,沿着小路走过去,大概就是门诊大楼。她观察了一下地形,确定了逃跑路线,开始转身,扒着管道,脚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她穿的是一双平底的单鞋,虽然轻便,但管道很滑,没有棱角,她很难找到支撑和附着点,脚放下去就刺溜往下滑,她的手紧紧抓着外机台的边沿,闭着眼睛,进退两难。

“需要帮忙吗?”下面传来一个男声,有人自顾扶住了她的小腿。

她没想到深夜里这里还会有人经过,深夜花园静悄悄,持刀挟妇人,下海劫人船,都是夜深人静好干的勾当。她心里一慌,手足无措,双手滑脱,身体重重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嘭”的一声闷响,她从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脑袋还在嗡嗡响,她手臂有点儿麻,动了动,想支撑身体起来,手就摸到了一个软硬适中的垫子。耳边呼来一丝温热的气息,刚才那个男声幽幽地说:“这位病患,请别乱摸,这里是人形肉垫。”

她触电似的收回了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人形肉垫也站了起来,他穿着白大褂,没有戴口罩,眉目干净俊朗,只是头发上粘了一片树叶,像一个奇怪的发卡。她想起来,这是白天那位查床的妇科男医生,是那个,传说中的,流氓医生?

深夜,花园静悄悄,她有些警觉地抱紧双臂,亟欲逃走,口中迟疑道:“你,你,你什么都没看到,好吗?”

医生看了看头顶的窗户,又看了看四周,讳莫如深地笑笑:“医院这么大,你知道从哪条路、哪个门出去吗?”

她迟疑了。

“跟我来。”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夜晚,像梦境一般冒险和荒诞。她翻窗而逃,跟在一个陌生男人身后,穿过小径、走廊、门诊大楼,很多通行的门夜间都锁了,只为急诊开了一道门,正好有一行人送急诊,他带着她,趁乱从那道门经过。

深宵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夜行的车辆经过,夜风清凉,自由的空气带着芬芳。

她站在医院大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今晚值班,不能走远。你,要不要叫人来接你?或者,我帮你叫车。”

明珠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被锁在柜子里,她身上也没带钱,这样出去,寸步难行。她借他手机打电话,给大倪打电话,一接通,大倪一听到是明珠的声音,马上发来连珠炮一般的问题:“我已经回来了。你在哪里?我今年打了你手机几百次也没人接,你没事儿吧?这是谁的手机号?你说话啊!”

听到大倪已经回来,明珠松了口气:“我在××医院门口,你来接我吧!”

“你站那儿别动啊!我马上就过来。”大倪匆匆挂断了电话。

明珠和医生并排站在马路边,两人面面相觑,她指指他头上的树叶,他摸索着捋掉了,两人都无声地笑了。

“我叫李景哲。”

“沈明珠。”

医院离明珠的住处不远,深夜的城市交通畅通无阻,十分钟后,大倪的从一辆红色凯美瑞下来,冲上来就把明珠揽在怀里,警觉地退后一步,敌视着医生。在大倪眼里,男人是万恶之源,是女人所有痛苦的罪魁祸首。

明珠想解释说,是医生帮我逃出来的,觉得这话很奇怪,就改为:“是医生送我出来的。”

“谢谢啊!”大倪撇下一句轻飘飘的道谢,揽着明珠朝车子走去。

“哎!那个,沈明珠。”医生叫她。

明珠停下脚步,转过身。

“生不生这个孩子,你要自己做决定。”李景哲说。

他的眼神是真诚的。一个妇产科医生,见惯了太多世事的残酷,人性的阴暗,生死一瞬,悲喜交集,一道生门,就是大千世界。

她点了点头,用力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医生。”

大倪抱回来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就在沙发上随手扔着。

经过这半宿的折腾,明珠睡意全无,两个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发呆。大倪连日舟车劳顿,困极,打了个哈欠,起身打算回屋睡了,不料明珠又可怜巴巴地拉住她的手。

“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个决定没人能帮你做。生活里没有教科书里的标准答案,那个医生说得对,生不生这个孩子,你要自己做决定。没有人可以强迫你生这个孩子,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你生这个孩子。”

明珠沮丧地撇撇嘴。两人便各自回房间睡了。

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是明珠和大倪合租的,已经住了两年,离明珠上班的幼儿园很近,距离大倪的公司也只有十分钟车程。不过大倪去年买了房子,已经打算搬走了。

明珠工作的幼儿园属于中高档,她是主班老师,每个月满打满算可领取六千元工资,在这个城市这个行业已属高薪。但以她的工资,想要在这个城市买一套两居的房子,要不吃不喝十五年甚至更久。

她为什么想到了房子?是的,她想要一个家,能遮风挡雨,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一个属于她和建奇的家,而现在建奇不在了,她更需要一个房子,来庇护她的孩子。她想要冯母承诺的那套房子吗?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深深的羞耻,她觉得自己贪婪、肤浅、俗气,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奶粉、纸尿裤、早教课、幼儿园、兴趣班,她承担得起吗?以她的幼儿园为例,每个月保教费三千,一年就是三万,在外面再报个画画班、英语班,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到底要不要生这个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他(她)将来会不会埋怨?生了孩子什么时候去上班?如果去上班谁来帮她带孩子?娘家妈妈吗?好像也可以,可是她会支持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吗?冯母冯父年龄大了,真的会帮她吗?冯父似乎对这个孩子并不挂心,人心隔肚皮,他们是否真的可以依靠呢?

……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把她的脑袋搅得一团糨糊,又像一把把锯子,在她的天灵盖上来回拉扯,她头痛欲裂,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大倪给她在桌上留了早餐,大倪不在家,早晨迷迷糊糊听她说要回公司加班。这个工作狂!

她把那份早餐加热,吃掉,在家里的钱包里,找出银行卡,打算去买一部新的手机和电话卡,打开门,她看到她的爸爸妈妈正站在门口,父亲正抬手准备敲门。

沈大诚最近老闹胃疼,来城里瞧病,打女儿电话,是冯母接的,他们听了女儿怀孕的事儿,马上找了过来。

父亲把她的手机转交给她,明珠想起那一日一夜软禁一般的生活,忽然委屈地流下泪来。

“你咋打算的?”沈大诚问。

明珠没吭声。

“这样单身生了孩子,以后怎么嫁人?”岳娥说。

“我以后不结婚了。”明珠说得很坚定。

这听起来像一句年轻不懂事的傻话,可是明珠此刻是认真的,建奇刚刚走,那份爱在她心里是一辈子的事儿,她哪里会为将来嫁人做打算。

一听这话,一直小心翼翼的母亲眼睛一亮,试探地问:“那你是打算生下这个娃了?”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如果是坚定地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也不至于半夜跳窗逃走,可是不生这个孩子,又对不起建奇。延续香火,血脉传承,依然是中国传统观念里割舍不掉的精神,她叹口气,像是为自己找理由:“这一胎,也不是很健康,医生说,叫宫角孕,也是有一些危险。”

母亲略有失望,眼睛里的亮光明灭,然后暗了,恹恹地说:“那,还是别要了,身体要紧。”

不知为什么,明珠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暗含的期待,她希望女儿生下这个孩子,她是从医院冯母那边过来的,知道冯母肯定也跟母亲谈了条件,那些条件很诱人,母亲心动了,她是来当说客的。

明珠的心情很矛盾,她既希望母亲来当这个说客,说服她下定这个决心,不再左右摇摆;她又希望母亲劝她别生这个孩子,说一些母女之间的体己话,你还年轻,未来还长,多为自己打算,她不见得会听母亲的,但她就是想听母亲这么说,这才是一个正常爱女儿的母亲该说的,即使是成年了,她还是想从母亲这里找补一些温暖和珍爱。

“可是,建奇是独生子,我想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她一说“可是”,母亲眼里的光又闪了一下,通情达理地唏嘘:“可不是嘛!独生子的遗腹子,冯家的根,英雄的后代,应该生下来,他们一家人会感谢你的。那个宫角孕,到底是个啥?没听说过啊!严重吗?”

沈大诚一听这话有些不悦:“胡闹,这事儿不成,我不同意。明珠生了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她还嫁不嫁人?”

“那有什么?离婚带孩子的都能嫁。”

“我女儿是离婚带孩子的吗?那能一样吗?她和孩子以后被人怎么看?不行,这事儿绝对不行。”

夫妻俩倒先吵起来。

“就算是头婚,嫁个像你这样的穷鬼,也不见得过得好。”

“有事儿说事儿,夹带我干啥?谁亏待你了?”

“那就有事儿说事儿,我看这冯家家境不错,儿子没了,这孙子生下来就是心头肉啊!那将来明珠和孩子还愁啥?况且人家说了,将来明珠婚嫁自由,我看这家人挺通情达理的,人家就想留下个根儿,咱也不能寒了人家的心。只是啊……这个钱,两百万,是不是少了点儿?”

听这意思,冯家把开出的条件也和明珠的父母谈过了。两百万和一套房子,对于一个来自平均年收入两万的小乡村的村妇来说,是一笔巨款了。明珠在这种聒噪的争吵和说服中,听懂了母亲的主旨——孩子可以生,但钱不能少要。

她讨厌眼前庸俗的妇女,讨厌任何人拿金钱衡量她和建奇的这份爱情,但她又很需要那份保障,那些和金钱有关的烫嘴的话,必须由母亲那样的人说出来才妥帖。

“妈!——”明珠嫌恶地叫了一声,表达反感。

“整天钱钱钱的,那后半辈子,是钱能弥补的吗?赶紧把孩子打了。”沈大诚说。

“明珠,你刚才说那个宫角孕,医生咋说的?”母亲问。

“说再观察观察,侧卧睡,看能不能回到正位上,过几天再去做个b超。”

“我就说嘛!别自己吓自己。你看这样行不行?妈留下来照顾你,你安安心心养胎就行了,保证让你把这孩子顺顺利利地生下来,妈给你伺候月子,带孩子,送幼儿园,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么一说,明珠有点儿心动,感到一种轻飘飘的温暖,像喝了一碗开水冲鸡蛋一样舒坦。

“家的事儿怎么办?”她问。

“现在农家乐慢慢生意也不行了,摊子大,还劳人,也挣不了多少,我照顾自己女儿,带自己的外孙,又有钱挣,多好!”

“有钱挣?我可没钱。”前一秒明珠心里的那点儿欢喜,马上灰飞烟灭。

“建奇妈说了,一个月给我五千块钱,你别管了。”

“这钱不能要。”她说。

明珠也说不清楚这钱为什么不能要,但她就是觉得不能要。她的心里,有一股灰色的力量错综复杂,在高洁和卑劣之间,在纯粹和复杂之间,她左右为难。

而农妇岳娥觉得这钱要得理所应当,不仅要这个保姆费,她还得让明珠多要一百万,这一百万可以给儿子在县城买一套房子,支付未来儿媳的彩礼也绰绰有余。她的算盘打得很好,可是当她说完这些,明珠马上奓毛了:“我是你为儿子谋福利的工具吗?我生下这个孩子是为这点儿利益吗?你想都不要想,这不可能。”

母亲无情,明珠就无义,她们像两个磁体,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磁场,看不见,摸不着,有时磁极相斥,有时磁极相吸,当然,相斥的时候多。

“你傻啊?以后后悔了可别找我哭,谁爱管你!”

母女俩谈崩了,父亲也就畅言:“罢了,明珠啊!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这个孩子得打掉,别听你妈妈的,可别犯傻。”

明珠想要的那点儿温暖和珍爱在父亲这里得到了一点儿,可她迁怒于父亲软弱,人微言轻,气他对母亲言听计从,她也就没好气:“你们别管了,我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

沈大诚只剩叹气,岳娥还要劝说,明珠转过脸再不回应了。

后来,父母回去了,母亲是骂骂咧咧走出这间房门的,她撂了许多狠话,说:“就当我没生过……”惊觉自己说错了,又改口道:“就当我没养过你这种没良心的东西,你可别后悔。”

父母走后,明珠一人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她抚摸着小腹,那里还很平坦,根本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她知道身体深处正在发生着一场裂变,一场命运的暗流涌动,她像一个真正的孕妇那样,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小腹,感到一种孤零零的温暖,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在此刻,相依为命,只有彼此。

因为要卧床,明珠向园长又请了几天病假。她还挺想念班里的那些孩子,孩子们笑起来像春天的泉水,叮咚清脆,一想到自己也会生一个那样可爱的小朋友,她忽然觉得预设的那些苦也不算什么了。

奇怪的是,冯母并没有来叨扰她,只是隔了两日给她发了条短信,大意就是,让明珠保重身体,无论她生不生这个孩子,都尊重她的选择。

明珠没有回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母回去后,明珠才恍然想起,父亲那日来城里是看病的,就打电话问他检查结果,电话是弟弟明辉接的,对她没好气:“爸没事儿,就是胃溃疡,吃点儿药就行,妈被你气病了,在家躺好几天了。”

瞧!连弟弟也来道德绑架她,怕是也惦记百万买房款和娶老婆本。她这个弟弟有意思,没读多少书,在家里的农家乐帮忙,嫌父亲给的钱不够,有一次悄悄把收款的二维码换成了自己的,一天下来,终于被父亲发现,在院子里被父亲追着打。她想起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有句话说,“如果你没有道德,就没有人可以绑架你”。明珠冷笑了一下,说:“那你好好照顾妈,多干点儿活儿。”

大倪回来了,买了很多水果和蔬菜。大倪每天工作很忙,但最近天天回来较早,给明珠做饭吃。

“你不是反对我生这个孩子吗?为什么还这么照顾我?”明珠困惑。

“宝贝儿,我从来没说过反对,也没说过不反对吧!我的态度一直都是,这个问题要你自己做决定。”

明珠还是无法做出决定,她想,这个决定,应该留给天意。

隔几日,大倪陪她去复诊。

b超的探头搁在肚子上滑滑的、凉凉的。

“医生,怎么样了?”她有点儿紧张。来的路上她想过了,如果胎儿位置长好了,那她就生下来,如果还是上次的状况,那就打掉算了。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个选择,就交给了老天爷。

“还不错。”做b超的医生惜字如金,就说了这三个字。

做完b超,她出来坐在外面等,看到有一对夫妻拿着单子,确认有孩子后又哭又笑,她忽然觉得这个生命如此珍贵,让人不舍,她有一种强烈的祈愿,希望上天的选择是留下他(她)。b超单打出来,医生签了个名递给她。她就站在原处看单子,大倪也凑过来看。一个灰色的扇形的图案,上面有影影绰绰的阴影,下面有文字,她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没看懂。

单子拿给她的医生,就是上次夜间帮她逃跑的那位。

医生看了看单子,倒对她的年龄感兴趣,似问非问地说了句:“你24岁,本命年啊?”

一听到本命年,明珠心里咯噔一下。本命年,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个词,老话说“太岁当头坐,无福恐有祸”,民间有拜太岁,穿红内裤,扎红腰带的习俗,就是因为本命年往往会出现意外之事,也就是邪事、凶事,所以要趋吉避凶。明珠本来不信那个邪,母亲叫她穿红内裤,她还笑母亲老封建,直到建奇出了事儿,她隐隐信了邪,觉得很后悔,那个红内裤,她要是穿了就好了。

“不正经”的医生有时会变成算命先生。他看看她,又看看单子,说:“本命年,民间也叫作槛儿年,是一道门槛,很多人会觉得倒霉,事事不顺,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要用辩证的角度来看。本命年看起来不顺,但其实是一个拨乱反正的过程,它只是在这个人生节点上告诉我们,我们的人生应该改变些什么,走上正轨。就像这个孕囊,也在努力地游啊游,朝宫腔移动。”

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他只是告诉她,宝宝已经回到正确的位置上了。

“真的吗?医生?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可以生?”

“情况有改善,还是要持续观察,十天后再来复诊。”

明珠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倪,谁知一出门就被一对男女围住,那男人手里拿了相机,女孩拿着一个小小的麦克风,快戳到明珠的脸上了,她开口说:“我是xx新闻的记者,您是冯建奇的未婚妻吗?能采访一下你吗?”

明珠本能地往后退,那记者又上前一步,生怕她跑了,不管被采访人同意不同意,女记者开始了一连串的发问:“听说你怀孕了?今天是来产检的吗?胎儿一定很健康吧!你会生下这个孩子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接受一个陌生人的盘问,不知道要不要回答这些问题。明珠从没接受过什么采访,她在电视里和小说里看到过那种突如其来的采访,被采访的大佬们铁青着脸,丢下一句“无可奉告”,她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做?可是那“记者”下一句,就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是英雄的妻子,能给我们讲一讲,他平时在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知道,这些日子,建奇在火灾中牺牲的事儿被媒体轮番报道,他被称为“最美的逆行者”“火光里的英雄”,一时舆论纷纷,媒体歌颂,太痛心了,明珠看一遍痛一遍,她索性关了网。

现在,听到“英雄的妻子”,明珠下意识地站直了——她不能给建奇抹黑,英雄的妻子也该温柔贤淑,品德高尚,该站有站相,哭有哭相,更不能对记者冷漠吧?

“他,他,他很好……我……”她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

“你会生下这个孩子吗?你有什么困难和压力吗?”

“我……”明珠四处张望,想寻求帮助,这个大倪,关键时刻不知道去哪儿了。

“你犹豫了?你难道想打掉这个孩子?听说冯建奇是家中独子,你不想为他留下血脉吗?你不会这么自私吧?”

是吗?她自私吗?她承认,自己在很多个瞬间产生过打掉孩子的念头,如果这样做了,建奇会同意吗?会理解吗?会原谅吗?生下这个孩子,才能证明她的爱完美无瑕,她的道德高高在上,对吗?

她被这个牙尖嘴利的小记者问得哑口无言,委屈又心酸,快哭出来了。

这时,李景哲医生从诊室出来了,他挡在了明珠的前面,质问那对男女:“你们在干什么?……什么记者?哪个台的记者?……记者证我看看!这里是医院,你们怎么进来的?”

那女人还真拿出了记者证,李景哲草草扫了一眼又还给她,还是赶他们走:“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孕妇情绪波动,动了胎气,你们负责得起吗?孕妇生不生孩子,一要问医生,胎儿发育健康不健康,能不能生?二要问孕妇自己的意愿,想不想生?”

记者一听,马上问医生:“您是她的主治医师吧?请问胎儿健康吗?孕妇怀孕几个月了?”

医生一脸严肃:“这是我病患的隐私,无可奉告。”

随行的摄影大哥差点儿崩不住笑出来。这个医生有意思,你让人问医生,问了你又说“无可奉告”,难搞。

小记者一看采访受阻,再这样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打算结案陈词了,对明珠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希望您好好养身体,为我们的英雄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