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帮我我帮你

夏侯尚病逝的消息,如同最凛冽的寒风,一夜之间刮遍了宫廷内外。

这不仅仅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宗室重臣的离去,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本就油尽灯枯的大魏开国皇帝曹丕。

尽管夏侯尚已经病了两年,可这说走就走,还是给了曹丕一记重击。

昨夜的悲恸与惊怒,早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

此刻,他如同朽木般瘫在床榻上,双目空洞,泪痕未干,口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意义不明的呜咽,间或夹杂着对“伯仁”的呼唤。

曹丕已经无法上朝,但他还是不愿承认自己倒下,让内侍告诉外臣自己偶感风寒,外臣有事可以自己商量然后由内侍通。

此外还有一道让人颇感意外的临时任命——以宗室曹洪为宗正。

宗正,对曹洪来说不过没啥了不起,他之前的地位远在宗正之上,哪怕被废为庶人,宗正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

现在他坐上了宗室的位置只是顺水推舟,实则是向外传递了一个信号——

这位不久前还是庶人身份、几乎身死名裂的老将,在这种关键时刻又回来了!

一时间,殿内气氛微妙。

短暂的沉寂后,靠近曹洪位置的一些官员,率先露出了“诚挚”的笑容,纷纷上前拱手,向这位新任宗正道贺。

“恭贺子廉将军!”

“子廉将军柱石之功,此乃实至名归!”

谀词如潮,连绵不绝。

曹洪站在那里,肥胖的身躯挺得笔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感激,一一回礼。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或真心、或假意、或嫉妒、或探究的面孔,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快意。

哼,一群趋炎附势之辈!当初老夫落难之时,你们哪个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见老夫重新得势,便又换上这副嘴脸!真是可笑!

虚伪的恭贺告一段落,朝会正式开始。

今日主持朝议的,是名义上的群臣之首太尉钟繇。

这位以方正严肃著称的重臣,神色如常,声音平稳地道:

“征南大将军夏侯尚,辅佐陛下,功勋卓著,不幸病薨,朝野同悲。”钟繇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今日首议,便是为征南大将军议定谥号,以彰其德,以慰其灵。”

商议谥号是所有重臣死后必须走的过程,是一生的盖棺定论,重要,也不重要。

相比这个,群臣比较关心的一件事,那就是夏侯尚的儿子,夏侯玄该怎么处理。

大魏虽然不像大汉一样对守孝执行的这样教条,但大家都是要脸的人,夏侯尚死后,夏侯玄理论上应该守孝最少两年半来表达哀思,他的黄门侍郎、都督校事之位自然要让出来。

之前大家都以为都督校事是一件很难的工作,弄不好要沾染一身腥,可夏侯玄这些日子都督校事,其实屁事没干,脏活累活还是刘慈去做,夏侯玄不仅每日可以绕过中书面见天子汇报机要,还能将校事的不少案子压下来,维护自己的清名。

刘慈也对夏侯玄极其敬畏,不敢有丝毫的违背,这让大家都产生了一个念头。

早聊啊,都督校事没有孙资、刘放说的这么难啊,这不是我上我也行?

之前没人要、得罪人的位置,大家现在已经跃跃欲试,都恨不得将这个位置抱在怀中,作为自家儿孙出仕镀金的好场地。

于是,商议开始的时候也只有曹真、曹瑜真切表达了对夏侯尚的追思,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如何让夏侯玄守孝上。

尤其是司空王朗已经忍不住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眼看着众人道:

“泰初侍亲至孝,听闻昨日已经哭的三次昏厥,想来定会遵礼守制守孝,只是国事艰难,泰初职责重大,又不好稍离,这该如何是好啊?”

大家被王司空搞得很无语,可三公开口,大家又不敢不给王朗面子,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冷不丁开口道:

“伯仁身后之事,理应从优,至于泰初守制,此乃人伦孝道之常,亦关乎宗室体——子廉将军此刻担任宗正,陛下应该就是想把此事都交给子廉将军处置。

泰初守孝期间诸事及其职任,依臣之见,正该由宗正与吏部一同斟酌,禀明陛下后定夺,此刻我等应该先商议谥号,余下的事情都劳烦子廉将军吧。”

众人谁都不敢在此时得罪风头正盛的曹洪和心情不好的司马懿,也只能一起颔首,不敢再讨论这种事。

曹洪也冲司马懿点了点头,表示对司马懿这句话非常满意,一直静观其变的陈群、曹真、卫臻等人没想到司马懿居然会主动帮曹洪说话,也都纷纷颔首,表示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这种事交给宗正处置就好。

曹洪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庄重而沉稳的表情,对着三公欠身:

“待朝会之后,老夫自当与吏部诸公好生商议,务求妥善,绝不负陛下所托,亦不负伯仁在天之灵。”

钟繇见状,点了点头,道:

“既如此,此事便依子廉之意。待有定论,再行奏报。”

司马懿也微微颔首,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众人见几位大佬达成一致,自然也不好再多言,纷纷点头称是。

接下来的朝会,便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众人又商议了其他几件无关痛痒的政务,便草草散,曹洪冲陈群、司马懿连连点头,表示没有忘记之前与二人的商议,然后昂首阔步走出太极殿,在众人的道贺和讨好中缓缓返回。

就在他准备登上自己的马车时,一个身影悄悄地凑了过来。

“子廉,留步,留步!”

曹洪一抬头,只见来的正是刚才在朝会上表现的最积极的司空王朗。

刚才在朝会上义正词严的王朗此刻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急切和谄媚。

他快走几步,来到曹洪身边,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般说道:

“子廉,恭喜恭喜啊!今日重掌宗正,真是可喜可贺!我看这会儿不过是个开始,等……等日后啊,子廉很快就能回到骠骑将军的位置上,在下先恭喜子廉了!”

曹洪哈哈一笑,拍了拍王朗的胳膊:

“景兴啊,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为何还这么生分客气?

我这把年纪了,再让我做官我也懒得做了,还不是天子身子不和,此番要我管管家里那些小儿。

待诸事稳定,我自然要告老,不然朝中那些烦人的事也没人帮我操持,我哪里能处置过来啊。”

王朗见曹洪态度亲切,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满脸堆笑,继续压低声音道:

“国事艰难,正是子廉呕心沥血的时候,岂能随意言退。

犬子王肃略通文墨,要是子廉真的倦怠,随便拿名刺去遣他做事便是。”

曹洪嘴角都快咧到了后脑勺,心道王朗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了:

“哎呀,景兴这话说的,我一直把子雍当成子侄,这是大魏的社稷栋梁,给我这种老朽做事,岂不是有损清名?”

还不等王朗继续打太极,曹洪又低声道:

“不过,既然司空吩咐,老夫也正好有事要拜托司空。”

景兴变成司空,王朗知道谈正事的时候到了。

王朗见他神色郑重,连忙道:“子廉请讲,朗洗耳恭听!”

曹洪凑近王朗耳边,声音低沉:

“前些日子,老夫曾与镇军大将军、太尉私下议论,言及如今刑律轻重难衡,酷刑太烈,其余诸刑太轻,以至于杀戮太多仍不可能止宵小横行。

我等皆有意……恢复肉刑!”

“恢复肉刑?!”

王朗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脸色骤然大变!

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前王朗与陈群、钟繇为了此事已经打了好多次的嘴官司。

王朗说不过陈群钟繇,于是以军国大事为名一直拖延,这种事之前曹洪问都没有问过,怎么现在……

接下来,王朗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今天陈群和司马懿两个人都不表态,合着他们早就跟曹洪私下达成了默契。

自己所仰仗的三公之名跟曹洪做交易,在曹洪眼中其实还不过如此。

他要自己用放弃反对肉刑的立场,来换取他对王肃的支持!

这……这简直是让他自打嘴巴,背弃自己一直以来的主张,传扬出去,他王朗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

还有何颜面面对那些曾与他一同反对肉刑的同僚?

冷汗,顺着王朗的额角涔涔而下。

他看着曹洪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儿子的前程,是染指校事权力的巨大诱惑;另一边是自己的政治立场,是维系多年的清流名声。

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

曹洪也不催促,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王朗,眼神中带着玩味。

王司空这般人物曹洪真的很熟悉,就像华歆之前说的一样,王朗非常擅长趋利避害,嘴上大义凛然,真的到事上了,他还是很懂变通。

果然,只挣扎了片刻,王朗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垂下了头。

他抬起眼,看着曹洪,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肉刑之事,别人求我我也不从,但是子廉说起,我……愿附子廉骥尾,唯公马首是瞻!”

“哎呀。”曹洪咧嘴直笑,差点绷不住,赶紧咳嗽道,“没事没事,其实这肉刑什么的我也不懂,只是寻思着少增杀戮,景兴懂律法,说行那就是真行——

要不然这样,让子雍都督校事,有景兴的家传法度,这校事自然能一改从前酷烈,这也是为大魏做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