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研究
- 方韬
- 5057字
- 2025-04-22 16:30:08
序 从著述行文的法度说起
方韬博士的专著《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研究》,即将付梓刊行,嘱予为之序,并提前惠寄全书定稿,使我先睹为快。通读全书,受益匪浅,感慨良多,仅就著述行文的法度略陈己见,作为该书的序言。
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在《春秋》《左传》学术史上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对它的研究已经推出许多重要成果,继续拓展有较大的难度,但仍有多个可供选择的切入点。综观方韬博士这部专著,作为全书核心部分的第三、四章,集中探讨《春秋经传集解》有关凡例的论述和运用,可以说是切中肯綮,触及问题的要害,研究对象具有高品位的学术价值。作为研究古代文献的学者,能否在解读、阐释原典的过程中,提升到梳理凡例的高度,很大程度上是检验学术能否达到炉火纯青的标志之一。章太炎先生对清代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学术成就予以充分的肯定。同时,又对他们在义例发凡方面未能建立起体系而感到遗憾。俞樾作为章太炎先生的业师,则在这方面实现了历史性的超越。他的《古书疑义举例》一书,是自觉地建构凡例体系的成功之作,在学术史上同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是,完整周密的凡例体系的建立,并非容易之事,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实现,有的领域甚至不是单独个人能够完成。继俞氏的《古书疑义举例》之后,刘师培、杨树达、马叙伦、姚维锐诸位先贤,又相继推出《补》《续补》《核录》《增补》等力作,在建立凡例体系方面功不可没。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最主要的学术价值,就在于自觉地建构发凡体例的完整体系。他不但梳理出《左传》解释《春秋》的“五十凡”,而且还撰著《春秋释例》十五卷,同时,他对自己所作注释的行文也建立起凡例体系,以句末“他皆放此”加以标示。所谓的凡例,指的是从事著述、进行表达的准则、法度,所涉及的是带有规律性、普遍性的因素。而学术研究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就是从个别、特殊的对象中,揭示出带有普遍性的规律。就此而论,对于著述行文的法度进行研究,又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方韬博士这部专著把关注的焦点锁定在对凡例的研究,是高起点、高难度的学术抉择,从中可以看出他的胆识和魄力。
通常情况下,对单独个人的学术著作进行研究,要对著者的基本情况进行介绍。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也不例外,上编第一章“杜预的生平与著述”,就属于这方面的内容。在叙述杜预生平的重大建树时,提到他参与完成《晋律》的修定。杜预还严格区分“律”和“令”两个概念,使西晋的律法更加清晰而富有可操作性。因此,杜预注解的《晋律》一直被南朝所遵奉,号称杜律。这部专著还提到杜预受诏制定官员考核制度,首倡谅闇的丧服制度,还向朝廷上奏《二元乾度历》。杜预的著述则有《丧服要集》《律本》《杂律》等。通过上述介绍可以看出,杜预虽然不属于法家人物,却是一位法度之士,做事讲求章法、规则。由此看来,他注释《春秋》《左传》,致力于建立完整的凡例体系,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是他崇尚法度的理念在著述中的体现。这就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在进行学术研究的过程中,应该关注人的理念如何转化为精神产品的内在结构和外部形态。比如,韩非是先秦法家的集大成人物,他的文章不仅思想内容渗透法家观念,而且行文也有森严的法度,遵循既定的规则。可是,人们对韩非所作的文学研究,习惯于探讨文章所表现的法家思想,沿袭的是从人物思想到文章思想进行描述的理路。而韩非法家理念向行文法度方面的转化,则往往被忽略。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已经注意到杜预对法度崇尚的一贯性,第二章的相关介绍,为后几章对杜预建构凡例体系所作的论述作了铺垫,客观上展示出杜预的法度理念转化为著述行文法度的轨迹。
杜预梳理出《左传》解释《春秋》的“五十凡”,同时,他所作的注释也建立起凡例体系。这又提出另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即研究对象有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同化研究者。研究对象看似处于被动状态,但是,它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研究者,使对方按照研究对象的形态、属性打造精神产品。这种情况较为常见,是一种有趣的现象。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把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的凡例作为主要研究对象,那么,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是否也在建构凡例,在著述中是否有法度可循呢?这需要对他的专著进行多角度的审视。
先秦时期的礼法度数,往往与形名联系在一起。所谓的形名,就是探讨实际存在与名称的关系,循名而责实。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阐释凡例,采用的正是循名责实的方式,是这部解经著作所遵循的重要法度。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第二章第二节专设“《集解》辨名”栏目,用以辨析《春秋经传集解》书名的含义,是在进行循名责实。在把杜预这部著作与何晏的《论语集解》、郑玄的《毛诗笺》等进行对比之后得出结论:“应从陆德明、孔颖达说,《集解》实为集合经传做解。”所给出的结论是正确的,合乎《春秋经传集解》这部著作的实际情况。何晏的《论语集解》,集解二字是动宾结构,表达的是集善之义。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是一个“把”字句,其中的集和解是并列关系,均作动词用。书名表达的意义,指的是把《春秋》《左传》两部著作集合在一起并且加以解释。方韬博士这部专著,对凡例所作的辨析也往往采用循名责实的方式,是行文所遵循的重要法度。
法度是在客观实践中生成的,在具体运用过程中,法度是准绳,同时又必须以事实为依据。方韬博士这部专著的行文法度,建立在充分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贯穿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综观方韬博士这部专著,是以坚实的考据为依托,绝大多数篇幅都是文献的梳理、对比以及语词的辨析,是一部实证型的学术专著。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在内证的运用方面得心应手,解决了一系列学术悬案和难题。关于《春秋经传集解》撰著的起始年代,以往的研究结果多是推测或怀疑之辞,无法落到实处。方韬博士的专著写道:“笔者以为从现存的外部材料已经很难考证杜预撰著《春秋经传集解》的具体时间,只有寻找到有力的内证才能有所突破。”基于这种想法,他选择杜预对地名所作的注释为切入点,最终得出如下结论:“至晚在晋武帝咸宁二年,杜预就开始了注释的工作。”这个学术悬案的研究,至此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再如,他对《左传·僖公十五年》一段四十七字疑文所作的考辨,也是充分运用最有力的内证,最终通过对语词的辨析得出结论:“这段话极可能是为不谙《左传》文例者伪造。”内证充分,立论坚牢,这桩学术悬案也得到解决。方韬博士这部学术专著第三章第四节开头写道:
如果说,征引群籍是杜预注释《春秋》《左传》的外证法,那么,用《左传》来解释《左传》就是杜氏的内证法了。杜预极熟《左传》本文,故用此法更是得心应手。
这段话对杜预运用内证法所作的概括很准确。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同样大量运用内证法,而且卓有成效。运用内证法进行考辨,也是方韬博士这部专著的行文法度。
著述行文所遵循的法度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文献为依托。然而,并非所有的文献都是真实可信的。这就提出从事著述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要对所涉及的文献进行辨析,而不能盲目地相信、照搬取用。也就是说,要有必要的怀疑精神。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不止一次地提醒人们,对于所依托的古代文献必须慎重对待,而不能掉以轻心。他在列举清人对《春秋经传集解》的错误判断之后指出:“也许清人的这种误会正是由于轻信了唐修《晋书》。”再如,关于西晋时期的学术走势,学界普遍认为是调和三传的倾向,即《公羊传》《穀梁传》《左传》的融合。对此,方韬博士在专著中指出:“此说可能并不全面,而这一判断可能基于《晋书·儒林传》,因此我们仍须对正史儒林传保持警惕。”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不盲目地轻信古人,而是对所涉及的文献进行深入的辨析,去伪存真,是方韬博士著述行文所遵循的又一项法度。这种做法在当下显得尤为重要。
中国古代及近现代学术经历了漫长的疑古阶段,许多典籍被判定为伪书。随着出土文献的大量面世,疑古思潮在很大程度上得到遏制。走出疑古时代,重写学术史,成为当下古代文史研究者的广泛共识。在这种学术潮流的主导下,又出现了另一种值得警惕的苗头,就是盲目地相信古人,把所有传世和出土文献的记载都作为信史看待。这种做法同样无益于学术研究,它的负面效应已经显露出来,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学术研究不能怀疑一切,但是应该具有必要的怀疑精神,否则,很难对前人有所超越。方韬博士这部专著的求真务实,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怀疑精神。
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有许多观念和解释与《公羊传》《穀梁传》等经学著作相异。方韬博士敏锐地觉察到这方面的问题,并且作出明确的揭示。然而,他的这部专著没有停留于此,而是进一步深入探索造成差异的原因。对于杜预的“经承旧史”说法,书中作出如下解说:“是其回归先秦《春秋》观的结果。同时,也可能受到出土文献和《穀梁传》的启发,并与西晋史学的发展密不可分。”对于杜预的以传附经,方韬博士也作了历史探源,按照以传解经、以注附经、以传附经三个历史阶段加以梳理,指出杜预对王弼的借鉴。杜预所建构的《左氏春秋》学,其继承关系模式是周公—孔子—左丘明。对于这种关系模式,方韬博士从古文经学的确立及魏晋政治两个层面加以解释,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总之,对于所涉及的重要问题进行追本溯源,是方韬博士这部专著遵循的又一法度。
学术研究的宗旨是求真,辨别是与非,解决是什么的问题。但是,如果只是走到这一步,那么,所作的研究仅仅完成一半。学术研究除了给出是什么的答案,还要进一步探索为什么如此,也就是要进行追本溯源,对于所出示的结论找出原因。只有走到这一步,学术研究才有可能有较大的深度和广度,使得所推出的成果给人以厚重感。而要解决为什么如此的问题,比给出是什么的答案具有更大的难度。原因和结果之间的联系,并非总是显而易见,一目了然,而往往是若隐若现,甚至是处于隐蔽状态。原因要找得准确,合乎历史实际和逻辑上的因果律,避免牵强附会。所有这些在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中处理得比较妥善,因此,没有流于表面现象的描述,揭示出一系列本质性、规律性的因素,有较大的深度。
方韬博士这部专著是实证型的,按照实证的理路进行操作,是这部专著总的法度。为这种实证型法度所决定,整部专著所作的探索基本都是从微观层面起步,而不是先作宏观审视,然后从微观层面加以印证。进行实证而从微观层面起步,可以说是古今学人能够获取创新成果的不二法门。综观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的目录就可以发现,几乎每一节都是微观求证的相对独立的单元。多数节又对这个相对独立的单元进行更加细致的划分,落实到更加具体的微观部位。实证而从微观层面切入,是方韬博士这部专著的基本法度。
当下普遍追求学术成果在形态方面的“高大上”,争先恐后地申报各类重点项目、重大课题。不过,学术成果能否达到名副其实的“高大上”程度,不在于研究对象的大小,而是取决于研究的精深程度。即使选择的是“高大上”类型的研究对象,但在具体操作过程中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最终推出的只能是豆腐渣式的精神产品,或者是学术泡沫,文化垃圾。方韬博士的这部专著,分布在全书的数十个微观实证单元,犹如几十根植入地表深处的钢制支柱,撑起整部专著厚重的学术层楼,坚牢而不可动摇。究其原因,就在于这种运作法度合乎学术研究的规律。
微观层面的实证,属于专题研究,有利于做精做深。但是,把数十个专题研究单元组合在一起,是否会影响全书结构的合理、体系的严密?这是此种类型研究经常遇到的问题。方韬博士这部专著,妥善地处理了专题研究与全书结构、体系之间的关系,实现了三者之间的有机统一。他没有刻意建构完整庞大的体系,也没有预先设置强制性的结构,而是通过众多专题的有序排列组合,自然而然地形成合理的结构框架,完整严密的体系。他的成功秘诀,就在于专题研究的编排严格遵循分门别类、以类相从的原则,这是该部专著的又一项法度。清晰的类别划分,来自严密的逻辑思维。面对纷繁复杂的学术信息,能够做到条分缕析,充分显示出方韬博士缜密的逻辑思维。而逻辑思维的各项规定,乃是著述行文的基本法度。
从古到今,都把能否遵守学术规范作为判断研究成果的准绳。通常所说的学术规范,指学术研究必须遵循的基本准则、法度,可以说是对学人的起码要求。而对那些有造诣的学者而言,他们不但遵守学术规范,而且能够创造性地加以运用,还可以创立具有本人特色而又合乎科学的规则、法度。如果确实能够走到这一步,那么他的学术就进入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界。方韬博士这部专著,已经显示出他在方圆规矩之中从事学术研究的自觉性和创造性。相信他会再接再厉,更上层楼,成为新一代学人中遵循学理、运用学术法度的典范。
李炳海
2017年1月12日于扬州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