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陇东南民间兵戎行旅歌的历史渊源

影响人们日常生活乃至生存质量的还有战争。战争虽然有着解决其他手段所无法解决问题的最直接快捷的能力,但是也往往具有极大破坏性,甚至可能比自然灾害更具打乱人们的日常生活节奏,以致在很大程度上摧毁人们幸福生活的能力。如果人们真正参加了战争,目睹了战争可以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地在瞬间毁灭一个人鲜活生命的时候,而且这种毁灭可以不加思考地降临在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几乎无法进行理性逃避的时候,战前的豪情壮志便可能受到极大影响,特别是当他目睹了一起参战的许多战友,虽然战前可能也有过多多少少的憧憬乃至幻想,也想入非非试图借此机会改变命运、光宗耀祖,但刹那间便因为死神的垂顾而使这一切显得无足轻重,甚至幼稚可笑、荒诞无知。在这时候,想到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虚无便可能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人生的一切价值实际上是以活着为前提的。只要人活着,便有了吃穿住行的任务,便有了为之努力的必要,也便有了吃香喝辣乃至活出精彩人生的需要,但是如果生命不复存在,这一切便自然变得无足轻重,甚或虚无缥缈。人的这一感悟实际上便是在亲人死亡这一事件发生的当时产生的。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人可能逐渐淡忘,以致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斤斤计较、追名逐利的世俗活动之中,但在亲人死亡的当时还是多少会动摇其利欲熏心的惯性。虽说生死一张纸,但只有真正目睹了亲人和战友死亡的人才可能全面、真切、透彻地体会到这张纸的深刻意味:虽然仅仅是隔了一张纸的薄厚,却将人划归阴阳两界,使得生前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人,可能因为这一张纸的厚度永远地而且是无可奈何地分隔到生与死迥然有别的两个世界,使得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再也没有交流沟通的机会。人们甚至可以将《红楼梦》曲子词“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拋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理解为生离死别的谶语。虽然人们可以寄希望于通过梦境来达到沟通,但那仅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仅仅是潜意识的延续和希望的不切实际的幻念满足。而且也正是因为这薄薄的一张纸,使得人们可能被彻底遮蔽了视线,以致将许多虚无缥缈的事情看成货真价实的东西。如《红楼梦》所说:“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其实即使真正参加过战争的士兵也不一定都会产生甄士隐这一感悟,但产生类似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万念俱灰的心态,以及厌战情绪,还是有可能的。

《诗经》中有大量表现兵戎行旅的诗歌,或简称为戎旅歌。如《诗经·秦风·无衣》倒好像是一首表现战前准备的诗歌。一般在战前人们可能对战争充满好奇甚或憧憬。有许多人可能对战争抱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可能将参加战争视为建功立业,日后飞黄腾达和光宗耀祖的最佳机会。即使有人并未如此想入非非,也可能不会轻易放弃借此一搏便轻而易举地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无衣》虽然没有明确表达这一夙愿,但所有这一切事实上已经蕴含于同仇敌忾的战争豪情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与《无衣》倾向于迎战有所不同,《东山》好像更倾向于厌战。这似乎与人本身的特点息息相关。因为人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动物,他常常不是在事情发生当时便能够极其全面冷静深刻地思考问题,往往是在事后才全面冷静深刻地判断问题。这正如人往往不是失去双手的当时便觉得疼痛,而是在失去双手之后才能感觉疼痛。人们对战争常常并不是在当时便能准确判断其性质和后果,只能在结束后才能痛定思痛,做出全面冷静的思考。这正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不是在战前充满厌战情绪,而恰恰是对战争充满了诸多幻想,经历了战争血与火、生与死的洗礼之后,才真正萌发了厌战情绪,且强烈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也许《诗经·豳风·东山》便是基于这一情境而创作的: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人们往往将这首诗歌视为厌战甚或非战诗歌。其实也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贴上明晰的标签。这也许只是一首身经百战的战士在战后返乡途中反思战争的一首诗歌。即使参加兵戎战争获得胜利,片刻的喜悦过后更多的可能是感到后怕,因为死神的垂顾似乎没有任何预兆,一起出战,刹那间灰飞烟灭的战友可能在眼前还清晰地浮现出生前生龙活虎的样子,但他们却永远步入另一世界,不再有任何交流的机会。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生在刹那间,死也在刹那间。刹那间的生必定与死相关,刹那间的死也往往与生相关。虽然死而复生有可能,生而赴死更有可能,但如果生与死在刹那间变成现实,其距离便不在一纸之间,也不是所谓天各一方,而是生离死别、永远无法沟通。参加战斗并不难,难的是战后反思往往使人不寒而栗。因为生与死,对战争来说太过司空见惯,可一旦因为某种偶然的机缘落在某个人身上便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纵有回天之力,也只能望洋兴叹:生是假的,而参与战争的人的生命更是假的,随着偶然的死亡的到来,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显得多此一举,毫无意义。人的愚蠢也许就在于只有真正面对死亡才可能若有所悟,一旦离开这一场景,便一如既往地回归于患得患失、斤斤计较的生活习惯之中。即使真正体悟到每个人都是死刑犯,只是缓刑期有长有短的人,也并不一定能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即使每时每刻提醒自己,也不可能因为这种提醒而改变生与死的命运,至少不能改变海德格尔所谓“终有一死者”必死无疑的命运,甚至可能反倒增添了几分负担。也许只有在战场上亲身经历了生与死的洗礼,才使得他们对战争产生厌倦情绪。也许只有真正亲临战场乃至九死一生的人才可能对此有所感悟。

无论《无衣》出于何种动机,但有着战而必胜的信心则是肯定的,至少较之《东山》,《无衣》确实多了几分奋战到底的勇气和战而必胜的豪情壮志。虽然也有学者认为可能存在几分忧虑和怨愤,但这似乎是极为次要的,甚至是不足挂齿的。同样《诗经·秦风·小戎》也借妻子为丈夫参战送行时看到的情形来展现必胜的信心。这可能确实与陇东南地区的社会风尚存在必然关系,以致如班固在《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赞中所说:“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6]也许正是基于诸如此类的民俗和《诗经》所奠定的兵戎行旅歌抒情传统的影响,陇东南民歌才往往以不同版本的《十二大将》《大十二将》《十二将》,及《行兵》《点兵》等社火曲彰显其兵戎行旅歌的存在,以及讴歌赞美英雄而唾弃懦夫的思想观念。比较而言,似乎诸如《十二将》《行兵》等社火曲更能彰显倾向于赞美历朝历代英雄名将的主题特点,如陇南武都《行兵》:

正月里行兵是新年,三人结义在桃园;

开刀先斩黄巾贼,英雄无路下西川。

二月里行兵惊蛰天,十八诸侯念长安;

酒盅未温单雄斩,百万雄兵心胆寒。

三月里行兵三清明,虎牢关前扎大营;

弟兄三人战吕布,好似元宵走一循。

四月里行兵扶汉朝,单刀立马问张辽;

挂印封侯爷不受,尖刀挑起朱红袍。

五月里行兵五端阳,老爷上马斩颜良;

出五关来斩六将,擂鼓三声斩蔡阳。

六月里行兵热难当,周瑜用计他不详;

单刀赴会爷好强,孔明保的刘皇王。

七月里行兵七月半,老爷夜把兵书看;

老爷保朝十八载,面带忧愁为何来。

八月里行兵月下明,八里桥下送将军;

曹操想把将军留,可保吾主得到头。

九月里行兵九重阳,王安城内去夺仓;

八十三万人马起,孔明忙把东风祭。

十月里行兵小阳春,雾气腾腾怕煞人;

落凤坡前少跑马,六出祁山复出兵。

十一月行兵正立冬,渭河桥下等曹公;

临命终时方醒悟,南片北巢一场空。

十二月行兵又一年,军师各归玉泉山;

三国英雄归天界,丢下阿斗坐江山。

这首《行兵》,其实主要赞美了三国英雄尤其关羽,虽然结尾处有些苍凉,但不乏英雄气概。对于已经盖棺论定的英雄人物的赞美,往往只是人们借以表达理想的手段,并不代表其实际行动。因为实际行动常常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并不一定与理想完全符合。中国人多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聊以自慰,这不仅是中国人用来阐释现实乃至历史的一种基本观念和方法,同时也不失为一种充满智慧的自慰方法。虽然这种自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但作为对失败者的自我慰藉,尤其心理创伤的精神疗法也未为不可。陇东南民歌并不仅仅停留于歌咏历史,表达理想的层面,还有着一定的现实理想。也许正是这种现实理想才真正支撑了班固对天水陇南一带尚武民风的判断,而且也确实彰显了慷慨风流的风尚,如陇南两当《点兵》:

正月点兵下校场,校场坝里点刀枪;

长刀又点千和万,短刀又里点千万。

二月点兵百花开,南京文书连夜来;

家有三个点一个,家有五个点两双。

三月点兵代我公,我公胡子白如葱;

人家养生防到老,我们养生一场空。

四月点兵代我婆,我婆今年八十多;

人家养生防到老,我们养生去当兵。

五月点兵代我爸,你在屋里把秧插;

早栽秧子早打谷,早养儿子早享福。

六月点兵代我娘,你在屋里烧宝香;

早晨烧香拜三拜,后晌烧香望人回。

七月点兵代我哥,我去当兵没啥说;

人家哥哥替兄弟,我们兄弟替哥哥。

八月点兵代我嫂,我去当兵嫂说好;

缸里无水你要挑,灶里无柴你要抱。

九月点兵代我妹,捞的小刀明油油;

我是东海长流水,水朝东海我才回。

十月点兵代我妻,你在屋里听说些;

早早睡,早早起,没叫旁个说闲去。

我在山东知道了,脚踏头发手剥皮;

剥了皮子蒙鼓打,抽了脚筋捆刀把。

冬月点兵下柳州,柳州蛮子黑油油;

捞的大刀快又快,我妹问我啥时回?

杀的人马满城滚,淌的血水照天红。

腊月点兵转回城,团团转转都是人;

咚咚咚咚三大炮,人人都说官儿回。

虽然在这首民歌中,抒情主人公所声明对出轨妻子的惩罚措施可能有些残酷,但也与其勇敢豪放的性格不谋而合。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勇敢豪放,才可能不假思索地接二连三地代替亲人当兵,而且这也仅仅是对妻子的一种诫勉甚或威吓,并不一定是事实。这也不是说陇东南民歌便推崇战争乃至歌咏战争,其实在《点兵》中,抒情主人公还是出于迫不得已,才屡次选择了兵戎行旅生活。陇东南民歌也有讽刺国民党抓壮丁的。如陇南西和民歌《年年打仗抓壮丁》基本上活画出了国民党抓壮丁的真实情景:

年年打仗抓壮丁,干骨头上抽瘦筋。

半夜里狗咬心上惊,抓壮丁的进了村。

朝天打了两三枪,吓得鸡飞狗跳墙。

小郎天生的苦命人,翻墙想跑没跑成。

五花大绑粗麻绳,把人交给中央军。

青冈要儿捆蒿柴,受罪不过当兵的。

又挨打,又挨饿,当兵的日子实难过。

商户人家多子孙,靠着钱势不当兵。

穷汉人家儿一个,要抓壮丁躲不过。

小郎抓兵妹悬梁,害得一家散了场。

虽然许多年过去,有些亲历过那段历史甚至多次被抓过壮丁的人,描述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激动不已,而且其惨况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厌恶战争,也不满国民党的兵役制度,尤其痛恨国民党军队官兵等级森严,军官克扣粮饷、虐待士兵等许多不良行径。所以这首《年年打仗抓壮丁》实际上很大程度上具有时政赞讽歌的性质,尤其明确地抨击了国民党抓壮丁的兵役制度,及贫富不均的政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