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庸及《拜經堂文集》整理研究
- 丁喜霞
- 10268字
- 2025-04-24 17:12:55
二 臧庸之學術貢獻
作爲清代乾嘉時期的一位正統派考據學家,臧庸在學術上的突出貢獻,主要體現在校勘學、版本學、輯佚學、編纂學、辨僞學等傳統文獻學諸領域和小學訓詁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一)校勘學成就
臧庸重視典籍校勘,與時代風尚及其治學旨趣密切相關。臧庸生當考據學鼎盛之乾嘉時期,“好著書不如多讀書,欲讀書必先精校書。校之未精而遽讀,恐讀亦多誤矣”[50],幾成乾嘉學人的共識,漢學家幾人人事校勘,臧庸之業師盧文弨是聲名顯赫的江南考據名家,校勘成果豐碩,游處之錢大昕、王念孫、段玉裁、阮元、丁杰諸友,皆曾致力古籍校勘,並取得不斐成績。受時代風尚浸染,臧庸治學遂以漢學爲圭臬、以經史考訂爲職志。臧庸在其學術生涯中,深感“去聖人久遠,經籍多譌,俗儒穿鑿,疑誤後進”[51],校勘古籍文字異同、考訂其是非正訛,俾後生晚學咸知取正,俾百世窮經之士能够據以折衷古經、古史、古子,乃至古注之精華,實爲致用之學。因此,臧庸在遍覽經、史、子、集諸部文獻之餘,對所見各書之疏誤、錯漏逐一厘正、訂補,以求恢復典籍的本來面貌,提高古典文獻的使用價值。
臧庸在校勘學领域取得的突出成就,擇其要者有三:
1.校勘群經,兼及諸子、史、集各部,成果宏富
乾隆五十一年(1786),臧庸年僅二十,即開始據《吕氏春秋》以挍《小戴記》,並撰《月令雜説》,受到塾師鄭清如和鄉先生莊述祖褒獎[52];乾隆五十三年(1788)拜入盧文弨門下,遵師囑先後校勘《毛詩注疏》與《尚書注疏》之訛誤,録成《毛詩注疏校纂》和《尚書注疏校纂》;[53]乾隆五十六年(1791),校勘、參補段玉裁所著《古文尚書撰異》與《詩經小學》;[54]乾隆五十七年(1792),校《戴東原集》;[55]乾隆五十八年(1793),校錢大昕《唐石經考異》;[56]受段玉裁囑校影宋鈔本《經典釋文》;[57]受袁廷梼囑校《三禮》《三傳》《經典釋文》《群經音辨》;[58]嘉慶二年(1797)受丁杰囑校其輯《周易鄭注後定》;[59]嘉慶九年(1804)受王念孫父子囑校任大椿《小學鉤沈》與《字林考逸》,校録唐釋湛然《輔行記》;[60]嘉慶十三年(1808)爲阮元校補《經郛》,受阮元囑校勘《劉端臨先生遺書》;[61]嘉慶十五年(1810),校訂孫星衍《皋陶謨義疏》,並撰《皋陶謨增句疏證》證成其説;[62]與孫淵如及洪頤煊同校《管子》;[63]嘉慶十六年(1811),受陳善囑校《永樂大典》本焦氏《易林注》;[64]受郝懿行囑詳勘校定王照圓《列女傳補注》;[65]等。尤其是嘉慶六年(1801),應阮元之聘校勘《十三經注疏》,並撰《周禮》《公羊》《爾雅》三經《校勘記》,[66]所撰《爾雅注疏校勘記》,辨析精當,與顧千里分撰之《毛詩注疏校勘記》,可稱雙璧。視臧庸校書之富,考訂之詳,即使是乾嘉考據學大家亦少有出其右者,盧文弨稱其“校書天下第一”[67],當非過譽之辭。
2.《拜經日記》:校勘考訂成果的集中體現
《拜經日記》是仿其高祖臧琳《經義雜記》與其師盧文弨《鍾山札記》《龍城劄記》等書之例,將其讀書之餘隨筆記錄之對古文疑義之詮釋、誤字誤讀之校勘、經義之發揮等見解匯錄而成,共計十二卷。“所揅究者,一曰諸經今古文,二曰王肅改經,三曰四家《詩》同異,四曰《釋文》《義疏》所據舊本,五曰南北學者音讀不同,六曰今人以《說文》改經之非,七曰《說文》譌脫之字,而於孔孟事實,考之尤詳。若其說經所旁及者,叔孫《禮記》、南斗文昌之類,皆確有根據,而補前人所未及。”[68]
如卷四“不吳不敖”和“吳娛虞”兩篇,對《毛詩》之載“不吳不敖”及“不吳不揚”,鄭《注》本皆作“不娛”的差異進行詳盡的考證,從而得出:“余所謂毛本或有作‘吳’是也,然毛、鄭云‘娛,譁也’,許云‘吳,大言也’。娛樂則言譁大言。許義原與毛、鄭同,惟王肅音誤,謂‘不過誤有傷’,爲臆説耳。”[69]再如卷五“寡人固固焉”篇,對《禮記》之“寡人固固焉”,鄭《注》本作“寡人固不固焉”之不同,廣引《禮記正義》、盧文弨、李善《文選注》、《經典釋文》諸説,認爲之所以有此不同,“乃今本惑於皇侃之《疏》,亂於《家語》之文,作‘寡人固不固’,鄭《注》亦衍‘不’字,幾不可讀。幸孔《疏》詳明,今爲刪正之,讀者當爽然矣。”又如卷八《包犧》篇,考定《周易》“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之“包”字是用本字,而“庖”“伏”“宓”則是因聲改字。凡此“逐條分見,有補於經者甚衆”[70],“當代通儒碩彦留讀者幾遍”,[71]莊述祖稱其書“旁通曲證,精之至矣”[72],陳壽祺贊其書“窮源竟委,鉤貫會通,實爲近時説經家所罕及”[73],可見其校勘考證之功。
因此,清代考據大家王念孫在此書《敘》中言“夫世之言漢學者,但見其異於今者,則寶貴之,而於古人之傳授,文字之變遷,多不暇致辯,或以爲細而忽之。得好學如用中者,詳考以復古人之舊”,實屬難能可貴,亦爲“讀經之大幸”。盛讚其“考訂漢世經師流傳之分合,字句之異同,後人傳寫之脫誤,改竄之蹤跡,擘肌分理,剖豪析芒,其可謂辨矣。”嚴元照稱其《拜經日記》“皆發明古義者,每出一說,引證甚備,是非甚確”[74],許宗彦更是感嘆“在東此書任舉一義一字,皆於經學之本源、經師之受授,會通而暢其説,使讀者若置身于兩漢,親見諸家之本者,勿可及也已”[75]。周中孚亦甚稱譽此書,認爲其“專於發揮經義,推見至隱,直使讀者置身兩漢,若親見諸家之説者”,“與其高祖所著《經義雜記》,實堪後先繼美”。[76]可以説,臧庸集“平生精力所萃”[77]而成之《拜經日記》,不惟是體現其校勘成果的代表作,也是反映清代乾嘉考據學成就的代表作之一。
《拜經日記》除對經書文字異同之校勘考訂之外,還包含有大量史實考證的内容,且考證嚴密,足成定論。如其“辨颜子卒非三十二,歷舉古書以證,甚精確。又辨段干木乃段姓,名干木,亦不可易。”[78]又如卷十《齊宣王取燕十城》和《齊湣王伐燕噲》兩篇,“考之《戰國策》《史記》,合之《孟子》”,辨齊伐燕有二事,而史書多訛“湣”爲“宣”。
此齊伐燕在齊宣十年,燕文二十九年,時周顯王三十六年也;後齊伐燕在齊湣十年,燕噲七年,時周赧王元年也。相距上下適二十年。後事亦見《戰國策齊策、燕策》,《史記六國表、燕召公世家》,《荀子王伯篇》。前事載《孟子梁惠王篇》,稱“謚”者,齊宣卒於孟子前也;後事載《公孫丑篇》,祇稱“王”者,齊湣卒於孟子後也。漢趙氏《章句》已蒙混不能分别,余目黄氏説爲證明如此,讀《孟》者正之。
《史記燕世家》之訛,至臧庸乃定,故陳壽祺於文後識語盛贊其文之辨:
《孟子》齊伐燕事,因《燕策》王噲篇齊湣王譌爲宣王,《史記燕世家》噲立齊湣王復用蘇代,亦訛湣爲宣,論者遂至糾紛。然按二書前後上下之文,參觀互考,則二事判然。《史》之《紀》《傳》《世家》與《年表》歲月又皆相應,不得以一二譌字斥全書也。《資治通鑑》以伐燕事屬宣王,屈齊之年數以從燕,閻徵君若璩又欲屈燕之年數以從齊。宋葉大慶《考古質疑》依《通鑑》屬宣王,所載《陳氏新詁》則屬湣王,至謂《孟子》爲誤。近周廣業《孟子四考》又極詆《史記》而不取黄氏《日鈔》,無識甚矣。臧君證之《國策》《史記》,傳之《孟子》,靡不符合,而千古之聚訟乃定。
3.校勘原則、方法的思考
作爲一位正統派的考據學家,臧庸不僅致力於“校勘異同、考訂是非”,於“經子疑義誤字,他人不能措意者,獨能毛舉件繫而梳節之,持論自闢窔奧”[79],留給後人大量持論有據的具體考訂成果,更重要的是他還有關於考據理論、校勘方法的思考,散見於其具體的文字考訂及其與友人的書札、序跋中。
在具體的治學方法和校勘原則上,臧庸主張回歸原典,認爲“校書以復原本爲最”[80],不宜“過求其精”,更不可逞“一己之私意”輕改原文,下以己意及諸家異同可另成書札或附以校語,既可避免對古書妄加取捨,以存古書之真,又可保留諸家異説。如校宋本《爾雅》,對原本間有刪改者,“如《釋詁》‘謟,疑也’,《注》末三本有‘音縚’,《釋文》‘謟,郭音縚’可證。而此作‘音叨’。……凡此悉仍其舊,不敢專輒改正。即顯係傳寫脱誤,或筆畫小有交譌闕者,亦俱仍之。宋板間有糢糊,則計字空缺,不依俗本補録,庶不失其舊。俾信而有徵,以還雪牕真面目,達者幸無誚焉。”[81]輯校《漢書音義》,“其正文從汲古閣毛本,與蕭書互有異同,則各仍其舊,不敢據此改彼,致兩失其真,並録《後漢書注》補其闕遺,綴《隋書本傳》等溯其原委。”[82]
這與其師盧文弨的觀點頗爲一致。盧文弨認爲:
舊《注》之失,誠不當依違,但全棄之,則又有可惜者。若改定正文,而與《注》絕不相應,亦似未可。不若且仍正文之舊,而作案語繋於下,使知他書之文固有勝於此之所傳者。觀漢、魏以上書,每有一事至四五見,而傳聞互異,讀者皆當用此法以治之,相形而不相掩,斯善矣。[83]
其爲《周易注疏輯正》,合《正字》《考文》之美,於其未及,則以己見參之。認爲“校書以正誤也,而粗略者或反以不誤爲誤。《考文》於古本、宋本之異同,不擇是非而盡載之。此在少知文義者,或不肯如此。然今讀之,往往有義似難通,而前後參證,不覺涣然者。則正以其不持擇之故,乃得留其本真於後世也。”[84]校熊方《後漢書年表》,爲不泯熊氏草創之勞,亦不諱其牴啎之失,以致貽誤後人,“於是更定其尤甚者數條,與夫未是而猶仍其舊,皆著説於下,以俟後之人取衷”[85]。“念校書與自著書不同,如欲盡加更正,既於熊氏之勤勤掇拾者大沒其刱造之勞,且改之亦必不能盡善。……故當時但即因其書而略正之,惟綴一二校語於下,不相雜廁,使人知爲熊氏之書而已。”[86]
對於文字異同、衍脱訛誤之考訂,臧庸主張采取實事求是的態度,“正其可知者,而闕其不可知者”[87],對於前人已有之考訂成果,善者從之,非者訂之,務使考證有據。其《録華嚴經音義序》云:
《正字》每以他書所引改易本文,抑知古人所易[88]之書未必盡同今本,且引用之際,或未檢尋,時有增損,義苟可通,俱難於據彼以攻此乎。其説是者,亦頗采之。又《考文》《正字》二書皆近今所出,其善者,既盡取之矣。而所棄者,皆違理者也。恐將來之人有惑於斯,故摘其似是而非者訂之。凡經校正頗有依據,疑則闕之以待異日。餘或人所易知,及雖有小疵,無傷大體者,每從省略。所校録其全句是者,大書誤者,注於右;其所從之本,即注於左。古本從者特多,凡不注所本者皆是。宋板注一“宋”字,監本注一“監”字,浦書注一“浦”字,以相識别焉。
臧庸在校勘學領域進行了卓有成效的實踐,取得的相關成果和大量札記,猶如碎金散玉,真知灼見,所在多有,至今仍是經史研究者的重要參考。
(二)版本学成就
臧庸終生以校勘古籍、考訂是非爲職志,而要確保考校結論的準確性和可信度,除了要廣泛搜求經史子集等各種文獻,以獲取第一手資料,還必須掌握和參考大量的版本,而且版本的優劣往往直接影響典籍本身的解讀和詮釋。因此,臧庸在学术研究中非常重视版本的选择,不僅强調要參閱衆書及各種不同版本,而且特别强調依據善本,尤其是宋本,以考校各本異同與優劣。其《文集》中《重雕宋本爾雅書後》《校宋槧板爾雅疏書後》《書吴元恭本爾雅後》《周易注疏校纂序》《尚書注疏校纂序》《毛詩注疏校纂序》《書宋槧左傳不全本後》《校影宋經典釋文書後》《書左氏音義之六校本後》等文,一再强調善本和宋本的可貴,對各類善本多方訪求、購置,或於師友處借閲、抄録。每得一善本,必細加審驗,並與他本詳作比勘,一一辨其異同,明其優劣。爲避免宋本書永在秘閣,或至湮滅的命運,他一方面身體力行,盡其所能勉力刊刻;一方面大聲疾呼友朋分任,希望同志努力,使宋本諸經史能够得以重雕刊布。如其於《重雕宋本爾雅書後》中言:
戊午仲冬,鏞堂將有粵東之行,嚴君久能貽我雪牎書院《爾雅》三卷。審其雕刻,定爲南宋本。深感良友所惠,不忍一己私祕之,將願人人得讀宋本也,因勉力重雕焉。
鏞堂讀《雅》十餘年於今矣。初得明天啟丙寅郎奎金五雅本,據以校正注疏本之譌。己酉冬,得嘉靖十七年吳元恭單注本,較郎本爲善,始知郎本尚多竄改。癸丑夏四月,得明陳深《十三經解詁》本,與吳本合,間有愈於吳本者。最後得此冊,又出郎、吳、陳三本之上。凡已據三本校正者,勿論。論其三本所失,而此得焉者。
並於文中歷举数十例以説明宋本之優長、其餘諸本之异同优劣及源流演變。
今注疏本所載音切未詳其所本,明刻單注、葛鼒本與注疏同,吳、陳兩本無之,郎奎金、鍾人傑本别附於各卷後,大致皆同。及見此書,知諸本音切俱經刪改,惟此獨為完善,深可寶貴。凡切字皆作反,知其所由來者遠矣。王氏《玉海》著《爾雅音義》二卷,釋智騫撰,吳鉉駁其舛誤。天聖四年,國子監請摹印德明《音義》二卷頒行,而《郡齋讀書志》載蜀母昭裔《音略》三卷,謂《爾雅》舊有釋智騫及陸德明《釋文》。昭裔以一字有兩音或三音,後生疑於呼説,今擇其文義最明者為定。此書每字一音,其即昭裔所著,為本於智騫乎。郭氏《注》中有音,《注》外别為一卷,後人多所祖述。乃注疏本見音切與郭《注》同者,多刪《注》中之音以避複。郎、吳、陳三本《注》下不附音切,故郭《注》無刪。此書於《注》末連載音切,雖加匡為識,仍多混淆。今據三本以定郭《注》,凡三本所無,悉屬之音切,加圈以别之。……
凡諸經《義疏》與經《注》皆别行,南宋以來欲省兩讀,始合載之,名之曰《兼義》。然經《注》本與《義疏》往往不同,分之則兩全,合之則兩傷。
呼吁海内藏有宋本、善本諸公能無私奉獻,學界同仁能够協力校刊,使善本、宋本得以刊刻傳承,以倡明學術、嘉惠後學。
近日讀經之士,多思重雕《十三部注疏》而未見有發軔者。葢因資費浩繁,善本亦難一時具得。故鏞堂意以古人校刊書籍,必得善本,而勿參以己意,亦不取其兼備。試約同志於十三部中不拘經《注》《義疏》,得一宋本即為重雕,無則寧缺。庶得友朋分任,力既紓緩,而所刊之書,復無私智臆改之失。不數年間十三部之《注》若《疏》亦可漸備。奚必一人一時合而為之,始稱雄快哉?
吳中多研經之士,又多善本經書。鏞堂昔年所見,有單注《三禮》、單疏《儀禮》,皆宋槧善本。安得普大公無我之志者,為之次第刊行,以傳漢、唐一綫乎?則鏞堂雖貧儒,《爾雅》雖小經,其即以此為刻《十三經注》若《疏》之權輿也可。[89]
臧庸一見宋槧板《爾雅疏》則“狂喜。以爲唐人《九經義疏》真面目不可見,得此庶能覩其遺範”,“校讀此書,粗爲卒業,聊舉平日所知一一考證之,以見宋板之美不勝收也。”[90]見宋槧《左傳》不全本,不僅“以近本細校”,而且“歴舉宋板之善者著於篇”,嚴元照讀後贊嘆其“考核極細致”[91]。
臧庸不僅强調閲讀和使用善本的重要,而且能够運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識,注意采用各種不同的方法考辨版本的刊刻(包括重刻、覆刻)年代等情況。其鑒别版本的方法主要是從版本自身中尋找證據,有時亦輔以有關旁證。如臧庸經過考察吴元恭本《爾雅》之版式,分析文中之避諱字“匡”“恒”“桓”等字缺末筆,爲宋太祖、真宗、欽宗諱,乃南宋本之徵,綜合比勘此本引文與《釋文》及《唐石經》所載文字異同及注音情況,判定吴元恭本《爾雅》“雖翻刻於嘉靖,要本宋、元舊書無疑,吳元恭撰《後序》中不知其可貴,故未言耳。”[92]根據明神廟[93]十四年本《周易注疏》卷首題識,綜合比勘此本與毛氏本和宋本的款式與文字異同,認爲此本乃是兩宋舊本之重刻,又爲毛本所據。[94]
(三)輯佚學成就
臧庸不僅擅長古籍的校勘與考訂,而且十分重視散佚古籍的輯録與刊刻,將其視爲“有功經學”之“實學”和“急務”而勉力爲之。臧庸深知“斯事惟勤而耐性者乃能之”[95],且“此事固非一人之能盡,然必先盡夫我力之所能爲,餘俟後人補之,不可一意委之來學,致彼此蹉跎也”[96]。認爲《華嚴經音義》“自慧苑譔述以來,千有餘年矣,沈霾釋藏,世無知者。幸本朝文運天開,有好學深思之人,旁搜二典,徵引此書,此書始見知於世。倘及今不為之傳布,一旦亡逸,深可憫矣。鏞堂衣食不遑恤,而孜孜於此,不敢視為不急之務也”[97],而蕭該《漢書音義》因“世無傳本,而漢、魏微言往往存什一於千百,必不可以殘闕廢,思亟付剞劂,傳之同好”[98]。
臧庸“生平考輯古義甚勤,故輯古之書甚多。《子夏易傳》一卷,以《子夏傳》為漢韓嬰所撰,非卜子夏。惟采《釋文》《正義》《集解》《古易音訓》《大衍議》五家,不取宋以後説。《詩考異》四卷,大如王伯厚,但逐條必自考輯,絕不依循王本。《韓詩遺説》二卷,《訂譌》一卷,顧千里(廣圻)以為輯《韓詩》者衆矣,此為最精。《盧植禮記解詁》一卷、《爾雅古注》三卷、《説文舊音考》三卷、《蔡邕月令章句》二卷、《王肅禮記注》一卷、《聖證論》一卷、《帝王世紀》一卷、《尸子》一卷、《賈唐國語注》二卷、《校鄭康成易注》二卷、《蕭該漢書音義》二卷,皆詳過于人。”[99]
臧庸輯録古之佚書,均博采詳考,並記諸本之異同,因而頗受當時學者贊賞。盧文弨稱其所輯《盧子榦禮記解詁》,“凡諸經之義疏,史籍之所載,無不捃拾,即衆家相傳文字、音讀之異同,一字一句,罔有遺棄。”[100]據阮元《孝經鄭氏解輯本題辭》記:“往者鮑君以文持日本《孝經鄭注》請序,余按其文辭,不類漢、魏人語,且與群藉所引有異,未有以應。近見臧子東序輯録本,喜其精核,欲與新出本合刊,仍屬余序。余知東序治鄭氏學幾二十年,有手訂《周易》《論語注》等,所采皆唐以前書,爲晉、宋、六朝相傳鄭《注》,學者咸所依據”[101],始應允爲鮑氏合刻之臧庸《孝經鄭氏解》輯本與日本岡田挺之所輯《孝經鄭注》撰序。[102]學界對臧庸所輯諸經及其舊注之精核的認可與重視程度,於此可見一斑。
(四)編纂學成就
臧庸的治學理念與清代乾嘉正統派考據學家相同,强調通經明道必自訓詁始。如其《與丁道久書》曰:“治經之法,必先通聲音詁訓。”其《録爾雅漢注序》强調“夫治經必先通詁訓”,在《與顧子明書》中指出“讀書當先通詁訓,始能治經。”但是古人傳注中的訓詁材料都散見於各書之中,未有彙成一編者,查找不易。戴震、朱筠等有識之士皆有意將散見諸書之漢唐舊注彚輯成書,以便查找應用,但皆限於條件,未能成書。嘉慶二年(1797),阮元視學浙江,手定凡例,遴拔江浙經生若干人,搜集小學專著及漢唐舊注中的訓詁材料,“分籍籑訓,依韻歸字”[103],延丁杰主持纂修《經籍籑詁》。臧庸以治學嚴謹、學術精審、精於校勘名世,故被阮元延爲《經籍籑詁》之總纂和覆校[104]。
期年分纂成,更選其尤者十人,每二人彙編一聲。知鏞堂留心經詁,精力差勝,嘉慶三年春,移書來常州,屬以總編之役。鏞堂不辭譾陋,謹遵宗伯原例,申明而整齊之,以告諸君子。……乃键戶謝人事,暑夜汗流蚊積,猶校閱不置。書吏十數輩執筆候寫,雖極繁劇匆猝,不敢以草率了事。與同籑諸君往復辨難。……自孟夏始,至仲秋告竣,凡五閲月,共成書一百一十六卷[105]。[106]
《經籍籑詁》博采唐以前群經、諸子正文中的訓詁及傳注,旁及史、集二部舊注,囊括訓詁書、字書、韻書、音義書中的文字訓釋,彙爲一編,“展一韻而衆字畢備,檢一字而諸訓皆存,尋一訓而原書可識”[107],可謂“經典之統宗,詁訓之淵藪,取之不竭,用之無窮者矣”[108],“後之覽是書者,去鑿空妄談之病而稽於古,取古人之傳注而得其聲音之理,以知其所以然。而傳注之未安者,又能博考前訓以正之”[109],“論其大端,實足爲有功經學之書”[110]。
誠然,“非宗伯精心卓識、雄才大力,不足以興剙造之功,而非諸君子分籑之勤,亦不能彙其成也”,但是,我們也不難看出,臧庸作爲總纂和覆校,對《經籍籑詁》的最終成書和質量保證所起的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因爲有他對《經籍籑詁》全書體例的統一,對所搜集到的繁富資料,“每科爲之審正經子,有失載正文,並補録之。校閲之下,更隨筆改訂,刪繁鉤要,分並歸合,而條次其先後,俾秩然有章”[111],才最終成就了訓詁學史上的一大盛事,後之爲學者才能多得此書之益助。正如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所言:“以先生之學視段、王諸公,誠有閒矣。然阮氏《籑詁》之編,實賴先生,始潰於成。卽此一事,已覺精力可敬,而後學之蒙其福者,将無窮焉。”[112]《經籍籑詁》的編校不僅反映了臧庸在古籍校勘、文字考訂方面的精湛學識,也體現了他在編纂學上的成就。
此外,臧庸還於乾隆五十七年(1792),與顧明增補編次《戴東原集》[113];嘉慶十二年(1807),應劉鳳誥之聘編次《五代史記注》[114];嘉慶十五年(1810),爲孫星衍續成《史記天官書考證》[115];嘉慶十六年(1811)爲吴鑑菴纂輯《中州文獻考》,“絶大著作,以一人揔之”,“逾月未出,每夜必至漏三四下,饑寒不恤,孜孜於此”[116]。
(五)辨僞學成就
辨僞是考據學的基礎性工作。在清儒輯佚書、精校勘、通小學三大貢獻[117]之外,“應該説清人還在一個方面很有成績和貢獻,這就是辨僞。”[118]清乾嘉時期,雖然古籍辨僞在規模和學術影響方面遜於清初,但辨僞學一直在向前發展,因爲離開古籍辨僞,經史考證就失去了依據和意義。因此,當時的考據學家或多或少都曾注目於此,臧庸同樣也曾致力於古籍真僞問題的考索與探討。
如《經典釋文序録》言《子夏易傳》爲孔子弟子卜商(字子夏)所撰,臧庸詳考漢、晉、六朝人所著之《七略》《七志》《七録》,以及古人名與字的關係,認爲“嬰”爲幼孩,“夏”爲長大名,與字相反而相成,子夏乃漢韓嬰之字,《子夏易傳》實爲韓嬰撰而非卜商。並言《漢書藝文志》所記“《韓易》十二篇”者,是合上、下經並《十翼》言之。“韓嬰《易傳》之有《薛虞記》,猶韓嬰《詩傳》之有《薛君章句》耳。”[119]
又如《通俗文》世題河南服虔子慎造。《魏書》江式《表》,次此於《方言》《埤蒼》間,北人悉以此爲漢服虔子慎所著。臧庸考之梁阮氏《七録》,徵之《初學記》,斷此非漢人之書。其證有三:
凡漢、魏古籍,悉登《晉志》。今《中經簿》及《七志》並無其目,此一證也。自孫叔然以前未解反切,而《通俗文》反音頗近時俗,此二證也。《敘》引蘇林、張揖,皆魏人。論世,在子慎之後,此三證也。[120]
並進一步對此書著者及存佚時間提出自己的看法:“既至阮氏始為著録,則此書當出自晉、宋間人。豈因北方學者咸尊服氏,遂以名同而易姓乎?梁劉昭注《續漢志》始見徵引,傳至唐季而亡。”[121]
臧庸雖不以古籍辨僞著稱,但他卻能憑借自己的學識和精審的考證進行具體的辨僞實踐,且言之成理,論之有據,解決了一些學術疑難問題,爲辨僞學的發展提供了寶貴經驗。
(六)訓詁學成就
臧庸認爲:“吾儒之事業,以聖人爲歸。孔子,聖之至也。《六經》者,孔子所手定以惠萬世學者,而亦羣聖精神之所寄也,故有志正學者皆當求之《六經》。治經之法,必先通聲音詁訓。”[122]强調“讀書當先通詁訓,始能治經”[123],“治經必先通詁訓”[124]。
這與其高祖玉林先生及其師盧文弨的治學理念一脈相承。據錢大昕《臧玉林經義雜記序》,“先生博極群書,尤精《爾雅》《説文》之學,謂不識字何以讀書,不通訓詁何以明經,孳孳講論,必求其是而後已……嘗謂《六經》者,聖人之言,因其言以求其義,則必自訓詁始;謂詁訓之外别有義理,如桑門以‘不立文字’爲最上乘者,非吾儒之學也。詁訓必依漢儒,以其去古未遠,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義猶有存者,異於後人之不知而作也。三代以前,文字、聲音與訓詁相通,漢儒猶能識之。以古爲師,師其是而已矣,夫豈陋今榮古,異趣以相高哉!”[125]盧文弨亦認爲:“不識古訓,則不能通六藝之文而求其意。欲識古訓,當於年代相近者求之”,“由詁訓以通經學,斯不難循塗而至矣”[126]。
作爲清代乾嘉漢學的主力,臧庸不僅長於古籍校勘與輯佚,而且精於經義訓釋,於《爾雅》故訓,所造尤深。自言:
鏞堂少習此經,兼考舊義,見郭氏精美之語多本先儒,支離之談皆由臆説,更或擅改經文,輕棄《注》義。如“委委佗佗”,諸儒本作“褘”,與《説文》合,而郭從《毛詩》作“委槮”,謂之“涔”。《爾雅》舊文並《毛詩傳》皆作“糝”,而郭從《小爾雅》改本[127]旁。“不榮而實者,謂之秀”,衆家無“不”字,而郭本有之,《音義》引“不榮之物”為證。又自歲陽至月名,及九州、九河之類,郭多不言其義,而不知古聖人創物定名各有取意,非無故漫為是稱者。爰采《釋文》《正義》及唐以前諸書所引舊《注》,録為三卷,以存漢學,俾讀是經者有考焉。[128]
强調“《爾雅》者,六藝之權輿也。治《爾雅》者,必根本漢學,而後參考之郭氏,則此書(《爾雅漢注》)又《爾雅》之權輿也。”其所校勘諸書之中以校《爾雅》最爲精勤,所撰《爾雅注疏校勘記》,辨析精當,與顧千里所撰《毛詩注疏校勘記》可稱雙璧。所撰《録爾雅漢注序》《重雕宋本爾雅書後》《校宋槧板爾雅疏書後》《書吳元恭本爾雅後》《與段若膺論校爾雅書》諸文,於《爾雅》之版本優劣、文字異同、字詞義訓,皆考證審密,確當無疑。郝蘭臯贊其“讀書精細”,將其所考證“鼀,詹諸”一條采入所著《爾雅古音義疏》中。並言“舊引《説文虫部》‘
鼀,詹諸’之文,以證《爾雅》‘鼁
’‘鼁’字之
,自以為得之矣,今以先生及馬元伯之論,剖精當勝於鄙見遠甚。”[129]
臧庸在其短暫的學術生涯中,始終根於漢學之立場,以保存典籍、弘揚學術爲己任,致力於經史校勘、文字考訂、古籍輯佚等古典文獻的整理研究工作,在校勘學、版本學、輯佚學、編纂學和辨僞學等傳統文獻學的諸多領域進行了的卓有成效的实践,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在當時就受到學界的推崇。如宋翔鳳曾賦詩曰:
蕭然樸學世誰稱,盡削繁枝據上層。滿座儒林看奪席,幾家師説得傳燈。馬肝轅固原難食,鹿角朱雲折未能。羨爾讐書如斷獄,何時遍録剡谿藤。[130]
洪亮吉亦云:“奇才樸學我兼師,辛苦高齋論述時。他日許教兒輩拜,臧生經術陸郎詩。”注“臧生者,在東鏞也。”[131]
宋翔鳳在《亡友臧君诔》中更盛贊其學術貢獻與學術地位:
性命古文,糞土時議。當其一得,即有獨至。窮原得根,稽同覈異。……拓遺莤缺,細别精揅。世之善本,惟此一編。字無亥豕,書積丹鉛。烏呼韞櫝,竟盡君年。《拜經日記》,過從頻讀。諧聲轉注,發蒙起覆。宿儒首肯,後學心服。充君志趣,心力耳目。然疑皆定,往詁可復。君之功勛,在彼卷軸。君之地位,礫孔凌陸。沾溉人間,充棟連屋。[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