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张婷婷

从还不怎么识字的孩童时代起,文学在我心里就是那样的神圣和奇妙。每到暑假,爸妈都会把我和妹妹送回奶奶那儿,奶奶是位刚刚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哪吒闹海”“神笔马良”“龟兔赛跑”……寂静的星空下,凉爽的藤床上,姐妹俩每晚都伴着奇幻的文学想象入梦……值得庆幸的是,成年后的我选择了文艺学教师职业,获得了继续探讨文学奥秘的机会。今天,当我面对尊敬的导师杜书瀛先生的新著《文学是什么》的时候,又忽觉“怦然心动”了。

文学是什么?这显然是一本文学入门书,一位学养深厚、成果卓著的文论宿将,驰骋大半生之后居然又回到了这个初始性话题,令我不胜感动与钦佩!在先生身上恍惚又看到那些潜心于科普写作的大科学家,将深邃奥妙的道理用最朴实浅近的话语娓娓道出,和婉平实的解说中蕴含着文理兼容的厚重、慎思明辨的智慧和谦逊古雅的情怀。面对先生和他的新作,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孩童听故事”的时刻,在初识文学之魅力的同时,“牵住文学的‘牛鼻子’进而骑上文学的‘牛背’信步前行”(杜先生语),终于领略到了文学那美丽风景背后的无限奥秘。

围绕文学的基本问题,先生从不同角度揭示文学的内涵。他从“文学可以定义吗,如何定义?”正面切入,引出文学起源与人类精神生存方式之内在关联,老问题有了新答案;他从文学生成与发展之特殊机理入手,揭示“文学有‘进步’吗”及“文学会‘消亡’吗”的命题之疑问,回应了当代文艺思潮领域对文学现实意义的质疑与挑战;他聚焦文学存在方式之“意识”与“物质”属性,在文学之口传方式、文字方式及网络方式的多维发展中呈现其存在的永恒性;他针对西方现代艺术“机械复制”思潮下文学创造性受到挑战的新问题,智慧地捍卫了文学之精神独创品格;他在与西方文论比较当中考察中国文论之独特样貌,并充分肯定了其在文学理论及批评中的审美意义;最后杜先生又针对当下的批评现状,提出以“‘理性思考’与‘感性体验’兼具、‘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并美”为目标“改造我们的批评”之建议。通读书稿,感喟先生敬业精神之余,重新领略了先生之学术人格的厚重与澄澈。在这里,鲜明的问题意识与独立的学术品格正是其中最动人,也是长期以来在弟子心目中留下最深刻印记的部分。

在先生看来,文学理论的生命活力并不在于理论体系内部的自圆其说,理论概念之间的相互印证,而在于不断面对现实世界和创作土壤上生长出来的新问题,理论的生长点和生机活力获得于不断面对新问题的阐释努力当中。按照常理,一部文学入门书很自然会追求大而全的结构体系,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而我们从本书目录上那一连串“?”就可以看出,先生的思路早已从体系化结构上拓展荡开去,把论题聚焦在了读者接触文学时最想知道的几个基本问题,读者最需要知道的、与当代文学现状相关联的几个重点和关键问题上。他果断省略、删弃那些体系内自圆其说的冗长部分,穿越现象、直抵根里,让他的理论于新颖明确的观念表述中焕发出蓬勃旺盛的阐释活力。

先生是鼓励“抬杠”的。学生们都知道导师最喜欢“满脑子怀疑精神的人”,他常说:“突破固有套路说自己的话是学术研究者的底线标准。”在他看来“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是学人必备之品格,而“人云亦云”则无异于学术视域的自我框囿,精神禁区的自我设置。先生不满意一些文学理论教科书,就在于它们往往连篇累牍地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正如先生自己所言,这部书的写作就是“试着说出自己的话”:

力求写出自己的心得,写出不同于以往著作的新意来。所谓自己的心得,所谓不同于以往著作的新意,就是:别人没有说过的,我重点说或大说特说;别人已经说过的,我尽量不说或少说;别人说过而我有疑义,则要花费笔墨和口舌说清道明,努力辩出青红皂白。

这种“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治学之道,自然也包含了对学子们阅读和思考自由空间的充分包容与尊重。入门之初先生的那番话至今言犹在耳:带学生如同放羊,我的做法是散养,哪个山头上的草都可以去吃……面对学生,先生所教着重两个方面:一是教如何掌握基本问题,二是教如何“抬杠”,即发现提出问题——通过思考展开问题争论——找出解决问题的路径。学子们在先生和颜悦色的注视下“抬杠”,尽享思想碰撞的畅快,观念争论的“过瘾”,即使争得面红耳赤,内心深处也是愉快和惬意的。

文如其人,阅文如睹人。一个平常而丰赡的选题,一部反思精神与文学常识兼容一体的著述,尽显先生的澄澈而厚重的学术人格、深厚而精湛的治学功力和博大宽宏的人文情怀,先生以几十年艰辛磨砺而成,值得吾辈以终生去追随和学习。

记得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谈治学精神时说过:做学问要“以热心肠坐冷板凳”,这是先生大半生治学之路的真实写照。在当今这个繁华异常的时代,有位白发老翁始终背对喧哗,在清冷和寂寞中“独钓寒江”……学术思考在他这里不再只是职业习惯、生活方式,更是他生命存在的精神支撑和意义所在。

导师成书,嘱序于我。诚惶诚恐之余,磕磕巴巴地用心说出了上面的话,谨以代序。

2016年12月于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