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文尚书》研究综述

第一节 “《古文尚书》伪书”说成为学界主流意见[1]

《尚书》辨伪,自汉代已经显露端倪。《汉书·儒林传》记载:

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征,以中书校之,非是。

汉成帝时,东莱张霸采辑《左传》等传世文献,伪造102篇《尚书》,文辞浅陋。成帝命人以中秘本校之,其伪造之事遂大白于天下。汉武帝时,民间又有人献单篇《泰誓》,亦非其本经。后来,张霸所献“百二篇”也亡佚了。本书所讨论的辨别真伪,则围绕梅赜所献《古文尚书》25篇展开。

一 宋代“《古文尚书》伪书”说初现端倪

东晋时期,《古文尚书》被立于学官,置博士。唐贞观年间,孔颖达等学者奉诏编纂《五经正义》,其中《尚书正义》即以孔传《古文尚书》为底本,其后成为钦定的科举考试书目。上至经筵讲习,下到民间私塾,“晚书”在当时社会上广为流布。在形塑知识分子精神世界层面,它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自东晋至隋唐,六百年间,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列为官学,并未引起学者的怀疑。

(一)吴棫与《书裨传》

两宋时期,辨伪疑经思潮兴盛。吴棫,字才老,祖籍福建建安。南渡之后,他撰《书裨传》十三卷。吴棫对《古文尚书》质疑,最核心的一点,就是细致比对今文、古文的差异。他说:

伏生传于既耄之后,而安国为隶古,又特定其所可知者。而一篇之中,一简之内,其不可知者盖不无矣。乃欲以是尽求作书之本意,与夫本末先后之义,其亦可谓难矣。而安国所增多之书,今篇目俱在,皆文从字顺,非若伏生之书,诘屈聱牙,至有不可读者。夫四代之《书》,作者不一,乃至二人之手,而遂定为二体乎?其亦难言矣。[2]

吴棫首倡《古文尚书》伪书说[3],他的依据是《古文尚书》与《今文尚书》文体难易有别,辞气明显差异。《今文尚书》诘屈聱牙,晦涩难通,《古文尚书》反而文从字顺,平缓卑弱,难免有作伪的嫌疑。四代之《书》,作者自然不同,怎么会因为伏生和孔安国,而成为两种风格不同的文体呢?

吴棫又说:“汤、武皆以兵受命,然汤之辞裕,武王之辞迫;汤之数桀也恭,武之数纣也傲,学者不能无憾。”[4]同样是以武力得天下,商汤伐桀之辞从容、恭敬,武王谴责纣王之辞紧迫、倨傲。他怀疑《泰誓》篇之伪,依然是以辞气作为判断的主要依据。

吴棫《书裨传》十三卷,凡总说、书序、君辨、臣辨、考异、诂训、差牙、孔传八篇,考据详博,开启了后儒考辨《古文尚书》真伪的序幕,可惜该书已经失传。朱熹对吴棫经文的辨伪充分肯定,同时又指出其不足:“近看吴才老说《胤征》《康诰》《梓材》等篇,辨证极好。但已看破小序之失而不敢勇决,复为序文所牵,亦殊觉费力耳。”[5]在朱熹看来,吴棫已经意识到《书小序》的失误之处,却不够果敢,没有对它展开进一步的考辨。

(二)林之奇与《尚书全解》

南宋林之奇相信“晚书”为真,他怀疑刘歆所见为张霸伪本,殊为无据。但他对今古文差异的解释,有其独到之处。《尚书全解·序》:“余乃伏生之《书》多艰深聱牙,不可易通。伏生之《书》所以艰深不可通者,伏生,齐人也,齐人之语多艰深难晓。”[6]林之奇不仅注意到今文与古文语言风格的差异,而且对伏生《书》艰深难晓的原因,做了解释。伏生传《书》,晁错受《书》。他认为伏生是齐国人,在传授《今文尚书》时羼杂进了齐语,所以佶屈聱牙,文辞古奥。

对照清华简以及郭店简、上博简引《书》,伏生《书》与战国时期《书》类文献的版本非常接近。可知晁错受学于济南伏生,伏生传《书》,也是据版本传授的,并非纯粹口授。齐语羼杂之说,似不可信。

对于《今文尚书》的文辞艰涩,刘起釪怀疑是因为周人用西土岐周方言讲的。[7]清华简《傅说之命》属于《商书》,清华简《摄命》属于《周书》,文辞皆古奥难懂。殷周时期距离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三千多年。所以我们猜测《尚书》佶屈聱牙的语言风格,更多的是与时代久远有关。所谓岐周方言混杂,以致今文语言艰涩,可能是凿空附会之论。

(三)朱熹质疑“晚书”经传及《书序》

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晚年称晦庵、紫阳,徽州婺源人。朱熹注意到辞气与时代之间的关系,他延续吴棫的理路,强调《古文尚书》与《今文尚书》文体存在差异,言语气象卑弱,不似先汉之文厚重有力量。《朱子语类》卷七十八说:“孔壁所出《尚书》,如《禹谟》《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冏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传皆难读。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记不得?此不可晓。”[8]《今文尚书》佶屈聱牙,伏生皆背诵记得,而《古文尚书》浅显平易,伏生却不记得,此与常理不合。

《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曰:“孔《书》至东晋方出,前此诸儒皆不曾见,可疑之甚!”[9]又曰:“岂有数百年壁中之物,安得不讹损一字?”[10]《古文尚书》此前经传中并无记载,为何在东晋时期突然出现?竹书在孔壁中保存数百年,必然会有文字残损,但《古文尚书》却只字不缺。朱熹从竹简在孔壁中保存情况、东晋以前文献记载的源流,质疑《古文尚书》存在问题,颇有见地。

《朱子语类》卷七十八云:“《尚书》孔安国传,此恐是魏、晋间人所作,托安国为名。”[11]又《朱子语录》卷八十曰:

至如《书大序》,亦疑不是孔安国文字。大抵西汉文章浑厚近古,虽董仲舒、刘向之徒,言语自别。读《书大序》便觉软慢无气,未必不是后人所作也。[12]

《书大序》虽表面上名为孔安国所作,其行文风格软慢无气,却不似西汉文章。对于《孔传》,朱熹说:“汉儒训释文字,多是如此,有疑则阙,今此却尽释之。岂有千百年前人说底话,收拾于灰烬屋壁中与口传之余,更无一字讹舛?理会不得!”[13]《尚书》佶屈聱牙,汉儒不能尽释,采取的态度是多闻阙疑。而《孔传》将《尚书》每一句皆训解得清晰明白,这种过分完美反而让人心生疑窦。

朱熹又说:“孔安国解经最乱道,看得只是《孔丛子》等做出来。”[14]《孔丛子》出自汉魏孔氏家学,朱熹怀疑《书大序》“是做《孔丛子》底人一手做”[15],他已经论及“晚书”与汉魏孔氏家学之间关系的问题了。

据传统的说法,《书小序》为孔子所作。朱熹多次讲述他对《书小序》的怀疑,说“《小序》皆可疑”,否认它与孔子之间的关系。至于个中缘由,朱熹解释说是《书小序》文体软弱,内容颇与经文不合,其成书在周秦间。和吴棫相比,朱熹怀疑的对象进一步扩大,怀疑《孔传》《书小序》及《书大序》皆为后儒伪造。

朱熹对《古文尚书》的怀疑,前后观点也颇为游移不定,像《书大序》的成书时间,就有后汉末、魏晋间、晋宋间、六朝时等不同意见。[16]对“晚书”各部分的态度也不同,对于《书序》痛加排斥,而对经文的态度则相对缓和。《朱子语类》卷七十九:“《书》中可疑诸篇,若一齐不信,恐倒了六经。”[17]宋儒推崇的“虞廷十六字心传”等重要理学观念,大都在《古文尚书》之中。宋儒研究《尚书》的根本目的,在于探求“圣人之心”。朱熹从崇经卫道的角度,反对彻底否定《古文尚书》。他说“《书》有两体,有极分晓者,有极难晓者”[18],朱熹也曾尝试以“《书》有两体”的逻辑,解释今文、古文的差异,委婉地维护《古文尚书》的权威地位。[19]

今文艰涩奇崛,古文平实易晓,如今人语。吴棫、朱熹所言,是读《古文尚书》经传时的真切感受,所以引起了蔡沈、洪迈、晁公武、陈振孙等学者的强烈共鸣,“《古文尚书》伪书”说迅速扩展开来。朱熹虽已看出“晚书”之伪,但出于崇经卫道的目的,态度并不果决。我们不能因为朱熹态度的摇摆不定,而否定其筚路蓝缕之功。

(四)王柏怀疑孔壁古文

王柏乃朱熹的三传弟子,他作《书疑》九卷,对《今文尚书》《古文尚书》并疑之。《古文尚书》出自孔壁之书,而“孔壁之书皆科斗文字”,王柏从“孔壁中书用蝌蚪文字写成”着手,力辨“晚书”之伪。他说:

孔氏之遗书,如《周易·十翼》《论语》《大学》《中庸》之属,皆流传至今,初不闻有科斗之字于他书,而独记载于《书大序》,其张皇妄诞,欺惑后世无疑。[20]

王柏不是否定先王之经,而是怀疑后儒所传之经。他认为,孔子之遗经,像《易传》《论语》之类,流传至今,都不是蝌蚪文字写成。孔壁古文为蝌蚪文字,只见于《书大序》,不见于其他文献,必是荒诞欺世之说。汉初既然“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孔安国又怎能参伍点画、考验偏旁,而把古文隶定为隶书?他兼以夏商时期的青铜器物铭文为参证,认为当时并无蝌蚪文字,所谓颛顼传蝌蚪文字之说,不过是《书大序》作者的附会之辞。

蝌蚪文乃战国古文字,与商周铭文字体明显不同。王柏没有见过蝌蚪文,他不了解文字隶定的过程。更为关键的是,孔壁古文是可信的,王柏没有理清孔壁古文与“晚书”之间的差异。既然“根柢”已失,其论证纰缪显而易见。

“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舜典》最初并无此28字,乃南齐姚方兴等人所补。王柏指出,“玄德”两字,儒家六经所无,恐出自东晋老庄之学。从语词角度,考证姚方兴补增之伪,颇有新意。王柏于《尚书》“全经而移易补缀”,据己意随意改动经文,则多为后儒所诟病。

(五)金履祥《尚书表注》

金履祥是王柏的学生,他延续王柏的思路,说:

履祥疑安国之序盖东汉人为之。不惟文体可见,而所谓闻金石丝竹之音,端为后汉人语无疑也。盖后汉之时,谶纬盛行,其言孔子旧居,事多涉怪。如“阙里草自除”“张伯藏璧一”之类,如此附会多有之,则此为东汉传古文者托之,可知也。[21]

金履祥认为《书大序》乃东汉儒者所为,其证据:一是文体,“绝不类西汉文字”;二是“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东汉时人用语。金履祥和王柏一样,从文体、语词角度考察《古文尚书》之伪,启迪了此后学者考辨“晚书”的路径。

关于《书小序》,金履祥延续朱熹的推断,否认孔子与《书小序》之间的关联,他认为“《小序》事意,多谬经文,而上诬孔子”。对于《书小序》的作者,《尚书表注》云:

若《书序》果出壁中,亦不可谓非附会者。盖孔鲋兄弟藏书之时,上距孔子殁垂三百年,其同藏者《论语》《孝经》。《论语》既有子、曾子门人所集,《孝经》又后人因五孝之训,而杂引《诗》《书》传记之语附会成书,何为古书皆是夫子旧本?则其为齐鲁诸儒次序附会而作序,亦可知也。[22]

《论语》为有子、曾子等孔门弟子所集,《孝经》是后儒引传记之语附会成书。如果《书小序》是和《论语》《孝经》同出于孔壁,则也可能是齐鲁诸儒附会、杜撰之作。金履祥据孔壁藏《论语》《孝经》,对“晚书”展开反思,颇有启发性。

(六)其他怀疑《古文尚书》者

赵汝谈撰《南塘书说》三卷,其书“疑古文(《古文尚书》)非真者五条,朱文公尝疑之,而未若此之决也”[23]。赵汝谈怀疑“晚书”乃后儒杜撰,态度虽比朱熹更为坚决,但所列证据似乎并未超出朱熹之外。

陈振孙《尚书说》已经不传,我们只能从零星的文献记载中,管窥其对古文的意见。《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云:

考之《儒林传》,安国以古文授都尉朝,弟弟(子)相承,以及涂恽、桑钦,至东都,则贾逵作训,马融、郑康成作传注解。而逵父徽实受《书》于涂恽,逵传父业,虽曰远有源流,然而两汉名儒皆未尝实见孔氏古文也。岂惟两汉,魏晋犹然。凡杜征南以前所注经传,有援《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诸篇,皆云“逸书”。其援《泰誓》者,则云今《泰誓》无此文。盖伏生《书》亡《泰誓》,《泰誓》后出,云武帝末民有献者,或云宣帝时河南女子得之。所载白鱼火乌之祥,实伪书也。然则马、郑所解,岂真古文哉?[24]

孔安国古文之学,弟子前后相继,以至涂恽、桑钦,贾逵父受古文之学于涂恽,以传贾逵。两汉古文传授的脉络清晰,但陈振孙却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说“两汉名儒皆未尝实见孔氏古文”。不仅两汉儒者未见孔氏古文,马融、郑玄所见古文,恐也非真古文。陈振孙没有分清两汉古文与梅赜本古文之间的区别,其所立论进退失据,难免偏颇。但他从文献源流以辨“晚书”之伪,在方法上亦有可取之处。他又说:“夫以孔注历汉末无传,晋初犹得存者,虽不列学官,而散在民间故耶?”[25]陈振孙考虑到“晚书”与民间传流之间的关系,亦颇为难能可贵。《四库全书总目》作者对陈振孙《书》学的评价是,“考定今文、古文,自陈振孙《尚书说》始”。

王应麟怀疑《孔传》,他曾辑佚马融、郑玄之注,以图复原《古文尚书》之真。蔡沈《书集传》“别今、古文之有无,辨《大序》《小序》之讹舛”,其突出特点是每篇注明“今文无,古文有”,或者“今古文皆有”,以区分《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他把《书小序》汇集为一篇,考辨《书大序》《书小序》的真伪、讹误,是朱熹《尚书》学义理与考据并重理路的延续。

综上所述,《书小序》不是出自孔子,《孔传》不是孔安国所作,南宋学者对“晚书”的怀疑渐成风气。当时怀疑《古文尚书》的学者,有吴棫、朱熹、赵汝谈、晁公武、陈振孙、王柏、金履祥、熊朋来等。可惜的是,其中很多人的著作,像赵汝谈《南塘书说》、陈振孙《尚书说》、丁锬《书辨疑》、杨炎正《书辨》等都已经失传。自周敦颐、二程肇始,“运数将开,义理渐欲复明于世也”,宋儒研习经典,主要目的在于即经求理,体认《尚书》中所蕴含的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因此不可能从根本上动摇《古文尚书》的神圣地位。文从字顺,佶屈聱牙,宋儒对“晚书”的怀疑,停留在文体、语感体认的阶段,尚未从文献源流、用语习惯上找到足够坚强的证据。以朱熹为代表的宋儒,对“晚书”将信将疑,徘徊在尊崇与怀疑之间。

宋儒怀疑“晚书”,其弊端大致有三:一是怀疑对象泛化,质疑古文,并《今文尚书》《书小序》皆疑之;二是孔壁古文与梅赜本未能分开对待;三是妄改篇名、经文。如王柏将《泰誓上》改为“《周诰》”,《泰誓中》改为“《河誓》”,《泰誓下》改为“《明誓》”等。他以卫道为名,根据己意连缀经文,结果却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当时“《古文尚书》伪书”说正值初创之际,难免有矫枉过正之嫌。文体差异、辞气强弱、文献源流、词语摘引,明清时期很多辨伪方法的门径,在宋儒那里已经得到初步的揭示。疑端已经开启,真相尚需探索,宋儒凿破鸿蒙,质疑“晚书”的首创之功,不能因此而受到埋没。

二 元明时期对《古文尚书》作伪的揭示

继宋儒陈振孙《尚书说》考定今文、古文之后,元代赵孟頫《书今古文集注》将今文、古文分开编注,泾渭分明。吴澄《书纂言》舍弃古文25篇,只训注今文29篇。他们“幸而觉其伪”,试图以文献体例的差异,彰显《古文尚书》的伪书地位。

(一)吴澄

吴澄《书纂言》曰:

尝读伏氏《书》,虽难尽通,然辞义古奥,其为上古之书无疑;梅赜所增二十五篇,体制如出一手,采集补缀,虽无一字无所本,而平缓卑弱,殊不类先汉以前之文。夫千年古书最晚乃出,而字画略无脱误,文势略无龃龉,不亦大可疑乎?[26]

吴澄服膺吴棫、朱熹之说,他认为《古文尚书》平缓卑弱,不像先秦之文。古文晚出,文字无脱漏,语意连贯,前后文毫无龃龉之处,甚为可疑。他怀疑《古文尚书》“采集补缀,虽无一字无所本”,可能是搜集群书引文而成,但没有列出翔实的文献证据,来进一步掊击“晚书”之伪。伪书并非完全没有价值,像蔡沈《书集传》于每一篇题下注明今文、古文是对的,而吴澄只训释今文,完全舍弃《古文尚书》,漠视其学术价值,正所谓“过犹不及”。

(二)王充耘

王充耘,号耕野,撰作《读书管见》两卷,其中涉及辨《古文尚书》之伪。他的主要证据:其一,文体不类。《读书管见》卷上说:

《尧典》《舜典》虽纪事不一,而先后布置皆有次序;《皋陶》《益稷》虽各自陈说,而首尾答问一一相照。独《禹谟》一篇杂乱无叙,其间只有“益赞禹”一段,安得为“谟”?“舜让禹”一段,当名之以“典”;禹征苗一段,当名之以“誓”。今皆混而为一,名之曰“谟”,殊与余篇体制不同(类)。[27]

《尔雅·释诂》:“谟,谋也。”谟,是大臣建言于天子的谋略。王充耘认为《大禹谟》益赞禹一段,称得上是“谟”。其他像舜让禹一段,当名之以“典”;禹征苗一段,当名之以“誓”。这些都与《大禹谟》以“谟”为题不合。《尧典》《舜典》《皋陶》《益稷》皆有次序,但在《大禹谟》一篇之内,誓、典、谟等文体并见,可谓是杂乱而无序。

其二,“犯重”,指篇章之间语意重复。以《蔡仲之命》为例,王充耘说:

《蔡仲之命》一段,绝与《太甲》篇相出入。言天辅民怀,即是“克敬惟亲,怀于有仁”之说;“为善同归于治,为恶同归于乱”,即是“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之说;“惟厥终终以不困,不惟厥终终以困穷”,即是“自周有终,相亦罔终”之说。吾意古文只是出于一手,掇拾附会,故自不觉犯重耳。[28]

王充耘注意到《蔡仲之命》与《太甲》篇内容多有重复:如“天辅民怀”,即是“克敬惟亲,怀于有仁”;“为善同归于治,为恶同归于乱”,与“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语意接近;“惟厥终终以不困,不惟厥终终以困穷”,即是“自周有终,相亦罔终”。“晚书”出自后儒杜撰,所以在行文上,不自觉地前后文意重复。王充耘眼光独到,观察可谓细致入微。

其三,内容前后抵触、矛盾。王充耘认为《大禹谟》前后叙述有出入,深有可疑。《读书管见》卷上“《禹谟》古文之辨”条:

又说者以征苗为摄位后事,谓其禀舜之命,而其末有“禹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一语。夫舜以耄期倦勤而授禹,禹安得舍朝廷之事而亲征有苗?舜又安能以耄期之余而诞敷文德?必励精为治,克己布政,使所为有加于前,方可名曰“诞敷”,恐非老年所能。果能之,不必授禹矣。故尝谓《禹谟》必汉儒傅会之书,其征苗之事亦不可信。[29]

所谓“耄期”,指暮年,衰老之年。舜因为年老体衰,所以让禹继位。禹怎能舍弃朝廷之事,亲征有苗?舜既然年老体衰,怎么又能“诞敷文德”?舜必须励精图治,有胜于前,才算得上“诞敷”,但舜已经年老,如何能如此?假如舜果真能如此,又何必让禹来摄政?王充耘充分发掘《大禹谟》的自相矛盾之处,断言该篇出自汉儒附会。

其四,抄撮传世文献引文。《读书管见》“传授心法之辨”条:

《禹谟》出于孔壁,后人附会,窃取《鲁论·尧曰》篇载记而增益之,析四句为三段,而于“允执厥中”之上,妄增人心、道心等语,传者不悟其伪而以为实然,于是有“传心法”之论。且以为禹之资不及舜,必并以三言,然后喻,几于可笑。盖皆为古文所误耳,固无足怪也。[30]

作伪者窃取《论语·尧曰》章,离析四句为三段,在“允执厥中”之上,增加“人心”“道心”等语。王充耘从文体不类、语意重复、内容矛盾、抄撮传世文献等多方面,细致剖析,揭示“晚书”之伪。和赵孟頫、吴澄等人相比,他已经步入实证的阶段。可以说,在元代《古文尚书》辨伪方法推进之中,王充耘走在了其他学者的前面。

(三)朱升

《尚书古文疏证》113条引朱升之语:“今文、古文篇有分合,词有难易。观其文理之相接,则可见其始合而今分矣。观其体制之迥殊,则可疑其彼何独难,而此何独易矣。若是者,自朱子、吴才老固已献疑,而世之大儒亦已有明辨而厘正之者矣。”[31]朱升(公元1299年—1370年),相信“晚书”之伪,本于吴棫、朱熹。观其证据,主要在于体制之迥殊,文辞之难易。

(四)梅鷟

明代真正从学理上迈出关键性一步的,是梅鷟的《尚书考异》。梅鷟,字鸣岐,别号致斋,明正德八年举人,撰有《尚书谱》《尚书考异》传世。[32]梅鷟指出,《古文尚书》的篇数,与汉人记载的《尚书》“逸篇”篇数不同,汉儒从未引用过梅赜本古文。他考辨《古文尚书·君陈》“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尔其戒哉。尔惟风,下民惟草”一句时说:

《缁衣》:“《君陈》云:‘未见圣,若己弗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郑氏曰:“克,能也。由,用也。”《尚书》无“己”字。《论语》:“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子,圣人也,岂有不引“《书》云”,而攘以为己吐哉?以此观之,一节之中,但“尔其戒哉”一句,乃晋人杜撰,以承上接下,余皆蒐与袭。[33]

梅鷟认为,《古文尚书·君陈》“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袭自《礼记·缁衣》,“尔惟风,下民惟草”,袭自《论语·颜渊》,只有“尔其戒哉”为晋人所杜撰,以承接上下文之用。除了考察《古文尚书》的传授系统,梅鷟突出的学术贡献,在于逐条考证《古文尚书》,详细列出其剿袭的资料出处,抉摘《古文尚书》文献造伪之痕迹,如同抓捕盗者,获其“真赃”。

又如《古文尚书·咸有一德》篇:

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

《中庸》“庸德之行”,又以承上文“常德”。又《多士》:“是弗克庸帝。”改“帝”为“德”。“大淫佚有辞”,以“慢神虐民”易之。“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约以“皇天弗保”四字。“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则又敷衍为“启迪有命”至“爰革夏正”。又曰:“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故易之以“慢神虐民,皇天不保”。[34]

梅鷟强调《古文尚书》所有的文句,皆是从先秦两汉典籍中抽绎出来的,“无一书不搜葺,无一字无所本”。他辨伪的目标,是力求把《古文尚书》所有依傍的本源、作伪的痕迹一一摭拾出来。但我们看梅鷟找的例句,如《古文尚书·咸有一德》“夏王弗克庸德”和《中庸》“庸德之行”,“慢神虐民”和《多士》“大淫佚有辞”,这些例句不管语意,还是关键词语,都是有明显差异的。梅鷟把它们强说成是“缀辑、剿袭”,其结论矫枉过正,未免有捕风捉影之嫌。

另外,由于是初创,文献搜集也不甚全面。如对于《古文尚书·大禹谟》“惟口出好兴戎”一句,梅鷟只注意到它和《礼记·缁衣》的关系,却没注意到和《墨子·尚同中》之间的因袭。梅鷟《尚书考异·序》说:

降及东晋,有高士皇甫谧者见安国书摧弃,人不省惜,造《书》二十五篇、《大序》及《传》,冒称安国古文,以授外弟梁柳,柳授臧曹,臧曹授梅颐,遂献上而施行焉。人遂以为真安国书。前此诸儒,如王肃、杜预晋初人,郑冲、何晏、韦昭三国人,郑玄、赵岐、马融、班固后汉人,刘向、歆、张霸前汉人,皆未见。不曰“逸书”,则曰“今亡”,《史》《汉》所载,绝无二十五篇影响,其曰郑冲、苏愉,皆诬之耳。[35]

必须说明的是,梅鷟《尚书考异》虽有其明显疏漏之处:如文献检索的范围仅限于诸经而未广及诸子,断言孔壁《古文尚书》为后儒伪造,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出自皇甫谧掇拾残余之作,没有将孔壁古文与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区别对待等。但他将考据的方法运用到文献辨伪之中,逐句寻绎《古文尚书》蹈袭先秦两汉的材料来源,依据《论语集解》反证郑冲未见《古文尚书》,利用瀍水、积石山等地名,举证《古文尚书》成书在孔安国之后,从《大禹谟》篇指出作伪者变乱《尚书》之体例,真正从实证的层面,落实《古文尚书》确为采集补缀之赝作。

文章风格,用语习惯,既与时代相联系,也因个人因素而有所区别。朱熹所说的语言风格,像“西汉文章浑厚近古,《古文尚书》卑弱平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难落实为具体的、客观的标准。和宋元儒者简单地依据内容难易、语气缓急辨伪相比,梅鷟独辟蹊径,在考据方法上取得突破性的进展。简言之,《伪古文尚书》一案,至梅鷟氏才渐趋清晰、明了。

朱琳《尚书考异·跋》说“先生(指梅鷟)则力辨其伪,曲证旁通,具有根据,后阎百诗《尚书古文疏证》、惠定宇《古文尚书考》,其门径皆自先生开之”。梅鷟新颖的学术考证理路,启迪了其后阎若璩、惠栋等学者的研究。质言之,有明一代郑晓《尚书考》、归有光《尚书叙录》、罗敦仁《尚书是正》、郝敬《尚书辨解》,都曾对《古文尚书》做过辨伪工作,而梅鷟《尚书考异》作为第一部专门考察《古文尚书》真伪的著作,其严格的、科学的辨伪方法,引领了当时古书辨伪的新风气,堪称《古文尚书》真伪考证过程中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

(五)其他学者

郑瑗,字仲璧,他注意到《孟子》引《书》辞气古奥,而古文《伊训》却明白易晓。郑瑗《井观琐言》认为,先秦《尚书》引文与商周青铜器铭文类似,而“无一如古文之易晓者”。他用早期金文作为判定标准,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相结合,在举证上已超越前人。

明人郑晓撰《尚书考》二卷,其中涉及“晚书”之伪。他说:“‘曰若’句袭诸篇首,‘重华’句袭诸《史记》,‘睿哲’掠《诗·长发》,‘文明’掠《乾·文言》,‘温恭’掠《颂·那》,‘允塞’掠《雅·常武》,‘玄德’掠《淮南子·鸿烈》,‘乃试以位’掠《史·伯夷传》,正见其搜窃之踪。”[36]郑晓亦注重从语词方面,揭示“晚书”的剿袭、剽窃。郑晓还怀疑“曰若稽古帝舜”等28字,可能是隋代开皇时期学者做假,而伪托于姚方兴。

总之,元、明时期《古文尚书》辨伪的特征,可归结为三点:一是学者强调区分今文、古文,以体例的差异巩固宋儒的辨伪成果;二是学者质疑“晚书”的态度较为勇决,引起证真派不满,双方之间的激辩已经开启端绪,如梅鷟与陈第;三是研究方法开拓创新,其突出的贡献在于发掘“晚书”剿袭的出处,以证明其伪。梅鷟则在王充耘的基础上,明显有所推进、创新。皮锡瑞称元、明时期为“经学积衰时代”,他说宋、元、明三朝之经学,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37]单纯从“晚书”辨伪角度看,“元不及宋”可信,“明又不及元”,则恐未必如此。

三 清代“《古文尚书》伪书”说成为定论

受宋、元以来疑古惑经风气的影响,清初学者亦重视《古文尚书》的辨伪。顾炎武《日知录》指出,周武王伐商,将罪责限定在纣王一身,而不泛及商人之先王。《古文尚书·泰誓》篇说“独夫纣,洪惟作威,乃汝世仇”,并纣王先世而仇之,与武王克商的既定方针明显不合。[38]《孟子·万章上》引“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称出自《尧典》篇,而“晚书”却将此句归入《舜典》篇,与《孟子》引《书》不符。[39]顾炎武注意到“晚书”可能存在着后儒的作伪,他怀疑先秦无《舜典》篇,启发了后续阎若璩等学者的辨伪研究。

(一)姚际恒与《古文尚书通论》

顾炎武、黄宗羲等学者,对《古文尚书》皆有所怀疑,但清初疑《书》最为果决的是姚际恒。姚际恒[1647—1715年(?)],字立方,号首源,祖籍安徽新安。他年少时博览群书,五十岁后致力于经传研究,著作有《九经通论》《古今伪书考》《庸言录》等。

姚际恒撰《尚书通论》十卷,专门搜集《古文尚书》之伪。他从文献、史事及制度等多方面考证“晚书”之伪,其对语词使用规律的细密考察,颇具特色。姚际恒说:

某之攻伪古文也,直搜根柢,而略于文辞。然其句字诚有显然易见者,篇中不暇枚举,特统论于此。句法则如或排对,或四字,或四六之类是也。字法则如以“敬”作“钦”,“善”作“臧”,“治”作“乂”、作“乱”,“顺”作“若”,“信”作“允”,“用”作“庸”,“汝”作“乃”,“无”作“罔”,“非”作“匪”,“是”作“时”,“其”作“厥”,“不”作“弗”,“此”作“兹”,“所”作“攸”,“故”作“肆”之类是也。此等字法,固多起伏氏《书》。然取伏《书》读之,无论易解难解之句,皆有天然意度,浑沦不凿,奥义古气旁礴其中,而诘曲聱牙之处全不系此。梅氏《书》则全藉此以为诘曲聱牙,且细咀之中枵然无有也。譬之楚人学吴语,终不免舌本间强耳。[40]

《古文尚书》作伪者并非简单地抄袭传世文献之引文,而是有所选择,有所改编。清儒姚际恒辨伪的独到之处,在于抽绎作伪者改编句法、字法的原则。他说《古文尚书》作伪者故意把不整齐的文句,改为四字句或六字句,以成排比句式;把“敬”改作“钦”,“善”作“臧”等,以显示文辞古朴典雅、佶屈聱牙,掩饰其缀补的痕迹。这种句法、用语的篡改,模仿的是《今文尚书》,却又始终模仿得不像。

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年),姚际恒与阎若璩会面,“出示其书”,把他的成果交给阎若璩阅览。阎若璩的评价是:“亦有失有得。失与梅氏、郝氏同;得则超人意见外。”[41]由于姚氏的考证,多超乎自己的意见之外,阎若璩“喜而手自缮写,散各条下”,将姚氏的很多研究成果,吸收、纳入到自己的辨伪体系之中。[42]后来姚际恒著述亡佚颇多,其对《古文尚书》的辨伪成果,幸赖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得以保存下来。

(二)朱彝尊《尚书古文辨》

和顾炎武等学者相比,朱彝尊补充的证据更加坚实。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八云:

《传》文之可疑者:安国尝注《论语》矣,《尧曰》篇“予小子履”十句注云:“是伐桀告天之文,《墨子》引《汤誓》若此。”而《传》以释《汤诰》,在克夏之后。“虽有周亲”二句注云:“亲而不贤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而《传》则云:“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传》《注》出自一人之手,而异其辞,何欤?[43]

孔安国曾为《论语》作注,《孔传》既然出自孔安国,那么,两者当出自一人之手。《论语·尧曰》篇“予小子履”等句,孔安国注云“是伐桀告天之文”,认为语出《汤誓》,事在克夏之前,但《孔传》却理解为在克夏之后。孔安国注将“周亲”,训释为管、蔡,“仁人”为箕子、微子。而《孔传》把“周亲”解释为“纣王至亲”,自然便不是管、蔡。“仁人”出自西周,自然也非箕子、微子。同是一个人,训释同样的经文,为何相差如此悬殊?朱彝尊注重从孔安国《论语注》和《孔传》差异的角度,举证“晚书”之伪,其立论相当有说服力。

清儒朱彝尊又说:“至于《贿肃慎之命》注云:‘东海驹骊、扶馀、馯貊之属,武王克商,皆通道焉。’考《周书·王会篇》,北有稷慎,东则濊良而已,此时未必即有驹骊、扶馀之名。且驹骊主朱蒙以汉元帝建昭二年始建国号,载《东国史略》,安国承诏作《书传》时,恐驹骊、扶馀尚未通于上国,况武王克商之日乎?”[44]据《东国史略》,驹骊王朱蒙在汉元帝建昭二年才建国。孔安国作《传》之时,肯定不会知道此事,怎会将“驹骊”预先写在《孔传》之中?质言之,《孔传》之中,不当有孔安国去世后新设立的地名驹骊、扶馀等。朱彝尊辨伪思路开阔,立论新颖,举证范围更为广泛,其考证颇胜于前人。

(三)阎若璩与《尚书古文疏证》

阎若璩(1636—1704年),字百诗,号潜丘,太原人。欲证其伪,必先立真。和梅鷟怀疑孔壁《古文尚书》不同,阎若璩首先确认孔壁《古文尚书》16篇为真古文。孔壁《古文尚书》发现以后,孔安国汇编整理,将古文改写为今文。东汉后期古文流行,马融、郑玄亦为之作传注。此三人所引《古文尚书》,即真《古文尚书》,将梅赜本《古文尚书》二十五篇与之比对,便可判定其真假。阎若璩虽与梅鷟等学者考据方法接近,但他最终能集《古文尚书》辨伪之大成的重要原因,在于他首先确立孔壁《古文尚书》为辨伪之根柢。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一百六条:

马、郑、王三家本系真古文,宋代已不传,然犹幸见其互异处于陆氏《释文》及孔疏。愚故得摘出之,整比于后,以竢后圣君子慨然愤发,悉黜梅氏二十五篇,一以马、郑、王所传三十一篇之本为正。[45]

阎若璩将陆德明《经典释文》、《尚书正义》孔颖达疏等文献中,马、郑、王三人对《古文尚书》的注释辑出,以此作为标准,验证梅赜本《古文尚书》之伪。不仅如此,阎氏又广泛搜集司马迁、刘歆、许慎等学者所引之真古文,指出其与“晚书”的龃龉之处,在更广泛的文献层面上,展现梅赜本作伪之痕迹。

阎若璩精研《古文尚书》30多年,罗列证据128条[46],分篇数、篇名、文辞体例、文献源流、史实考证、典章制度、天文历法、历史地理等层面,广征博引,多角度考察梅赜本《古文尚书》剿袭、作伪的纰漏之处。从《古文尚书》篇数、篇名看其书之伪,《尚书古文疏证》“言两《汉书》载古文篇数与今异”条:

《汉书·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艺文志》:“《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楚元王传》:“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夫一则曰“得多十六篇”,再则曰“逸《书》十六篇”,是《古文尚书》篇数之见于西汉者如此也。

《后汉书·杜林传》:“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后出示卫宏等,遂行于世。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郑康成之传注、解,皆是物也。”夫曰“《古文尚书》一卷”,虽不言篇数,然马融《书序》则云“逸十六篇”,是《古文尚书》篇数之见于东汉者又如此也。此书不知何时遂亡,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忽上《古文尚书》,增多二十五篇,无论其文辞格制迥然不类,而只此篇数之不合,伪可知矣。[47]

《汉书·儒林传》《艺文志》及《楚元王传》,皆记载孔安国所整理的《古文尚书》为16篇。东汉杜林漆书,虽曰一卷,但据马融《书序》,该书也当为16篇。从西汉至东汉,从孔安国到杜林,《古文尚书》篇数皆为16[48],而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为25篇,两者篇数不能吻合。

梅赜本《古文尚书》25篇,依次是《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诰》、《汤诰》、《伊训》、《太甲》3篇、《咸有一德》、《说命》3篇、《泰誓》3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冏命》。孔壁古文16篇为《舜典》、《汩作》、《九共》9篇、《大禹谟》、《益稷》、《五子之歌》、《胤征》、《典宝》、《汤诰》、《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原命》、《武成》、《旅獒》、《冏命》。汉代真《古文尚书》传自孔安国,但梅赜本《古文尚书》与孔壁《古文尚书》有5个篇名不同,篇数相差9篇,明显属于不同的《尚书》系统。

从天文历法、文献摘引看《古文尚书》之伪,《尚书古文疏证》“言古文《武成》见刘歆《三统历》者今异”条:

古文《武成》篇建武之际亡,当建武以前,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秘书,其篇固具在也,故刘向著《别录》云“《尚书》五十八篇”。班固志《艺文》“《尚书》五十七篇”,则可见矣。刘歆作《三统历》,引《武成》篇八十二字,其辞曰:“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粤若来二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武王燎于周庙。翌日辛亥,祀于天位。粤五日乙卯,乃以庶国祀馘于周庙。”质之今安国传,迥异。无论此篇已亡而复出,相距三百年中间,儒者如班固、郑康成皆未之见,而直至梅赜始得而献之,可疑之甚。即其事迹时日,亦多未合。武王以一月三日癸巳伐商,二月五日甲子诛纣,是岁闰二月庚寅朔,三月己未朔;四月己丑朔,十六日甲辰望,十七日乙巳旁之,所谓“惟四月七既旁生霸”是也……今后出之《武成》,以“四月哉生明”为王至于丰,其说既无所本;以“丁未,祀周庙”,“越三日庚戌,柴望”,又与其事相乖。[49]

孔壁《古文尚书·武成》篇虽然亡佚,但刘歆《三统历》曾有引文摘录。一月三日癸巳周武王出发伐商,二月五日甲子诛杀纣王,四月己丑为朔日,甲辰为望日。阎若璩将刘歆引文与梅赜本对照,发现上古时期干支纪年,说“某日”之前要先说“某月”。《武成》先说一月壬辰,次癸巳,又次戊午,已是该月二十八日,接着说癸亥、甲子,已经是二月四日、五日,但该篇不冠以二月,不合古人纪时之法。梅赜本《古文尚书》“四月哉生明,王至于丰”,没有依据。“越日”是从本日开始计算的,丁未越三日为己酉,《武成》说“丁未,祀周庙”“越三日庚戌,柴望”,不符合古人记时的体例。孔壁古文有《伊训》一篇,刘歆《三统历》曾摘引“诞资有牧方明”一句。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伊训》无此句,阎若璩据此推断梅赜本《古文尚书》并非孔安国所传。

从文献来源发掘作伪证据,《尚书古文疏证》“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纯出《荀子》所引《道经》”条:

此(虞廷十六字)盖纯袭用《荀子》,而世举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此篇前又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檃括为四字,复续以《论语》“允执厥中”以成十六字。伪古文盖如此。

或曰:安知非《荀子》引用《大禹谟》之文邪?余曰:合《荀子》前后篇读之,引“无有作好”四句,则冠以“《书》曰”,引“维齐非齐”一句,则冠以“《书》曰”。以及他所引《书》者十,皆然。甚至引“弘覆乎天,若德裕乃身”,则明冠以《康诰》;引“独夫纣”,则明冠以《泰誓》,以及《仲虺之诰》亦然。岂独引《大禹谟》而辄改目为《道经》邪?予是以知“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必真出古《道经》,而伪古文盖袭用,初非其能造语精密至此极也。[50]

究竟是《古文尚书》抄袭先秦典籍,还是先秦典籍的出处原本就在《古文尚书》?判定的标准是什么?阎若璩从《荀子》书的体例出发,认为《荀子》引《书》称“《书》曰”,或直接称篇名,此处引用“人心之危,道心之微”称古《道经》,则确定不是来自《尚书》类文献。《古书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当袭用《荀子》之文。又“允执厥中”见于《论语》,阎氏进而推论《古文尚书》“虞廷十六字”当为缀辑《荀子》《论语》两书之文而成。

从地理沿革辨《古文尚书》孔传之伪,《尚书古文疏证》“言汉金城乃昭帝置,安国传突有”条:

因考《汉·昭帝纪》:“始元六年庚子秋,以边塞阔远,置金城郡。”《地理志》金城郡班固注并同。不觉讶孔安国为武帝时博士,计其卒当于元鼎末元封初,方年不满四十,故太史公谓其蚤卒,何前始元庚子三十载辄知有金城郡名,传《禹贡》曰“积石山在金城西南”耶?或曰:郡名安知不前有所因,如陈、鲁、长沙之类?余曰:此独不然。应劭曰:“初筑城得金,故名金城。”臣瓒曰:“称金,取其坚固,故《墨子》言虽金城汤池。”一说以郡置京师之西,故名金城,金,西方之行。则始元庚子以前,此地并未有此名矣。而安国传突有之,固注积石山在西南羌中,传亦云在西南,宛出一口,殆安国当魏晋忘却身系武帝时人耳![51]

阎若璩认为,始元六年(前81年),初次设置金城郡,此前未有此地名。而孔安国卒于元鼎末元封初,年不满四十,他不可能知道自己去世后设置的金城郡,所以孔安国《传》中竟然有安国去世之后地名,其伪书性质难以遮掩。据《古文尚书·泰誓》,孟津在黄河之北,而《武成》篇“师逾孟津”,将孟津归在黄河之南。同为《古文尚书》,孟津地名竟然差异如此。后世地名出现在前世著作之中,阎若璩据金城、孟津、瀍水等地名透露的信息,力证《古文尚书》“不古不今,非伏非孔”,乃后儒杜撰而成。

细节考辨固然重要,更难得的是确立辨伪的“大本”。阎若璩对于自己辨伪的总体理路,做了细致的说明。他说:

天下事由根柢而之枝节也易,由枝节而返根柢也难。窃以考据之学亦尔。余之辨伪古文,吃紧在孔壁原有真古文,为《舜典》《汩作》《九共》等二十四篇,非张霸伪撰。孔安国以下,马、郑以上,传习尽在于是。《大禹谟》《五子之歌》等二十五篇,则晚出魏晋间,假托安国之名者,此根柢也。得此根柢在手,然后以攻二十五篇,其文理之疏脱,依傍之分明,节节皆迎刃而解矣。不然,仅以子、史诸书仰攻圣经,人岂有信之哉?[52]

清儒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引证文献时,有时衍及旁文,过于繁琐,难免流于细枝蔓节。他注重孔安国、马融、郑玄等学者之间的师徒传授,但没有考虑到汉魏孔氏家学——孔安国家族后裔之间的《尚书》流传,没有考虑到汉代师传与家学并存的情况。

单从一项分析他立论的证据,如以篇数不合证明《古文尚书》为伪书,或许有商榷的余地,但从整体而言,阎若璩首先确立孔壁《古文尚书》为真实可信,然后将汉代文献记载中真《古文尚书》的内容与梅赜本对照,由根柢至枝节,从篇数、篇目、文体、文辞、官制、礼制、历史地理、天文历法等层面,多角度抉发“晚书”之罅漏,则考辨允当,证据确凿,“祛千古之大疑,立不败之定谳”,最终成为清代辨伪学的典范之作。

清初学者尊崇宋学,奉蔡沈《书集传》为圭臬。清代中期,考据学兴起,效法郑学,重视章句训诂。而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正处于自理学向考据学演进的重要转捩点上。梁启超先生说《古文尚书》二千余年被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宝典,上自皇帝经筵、下至蒙馆课读皆无不加以背诵,虽有积疑,但皆有所惮而莫敢断,自若璩此书出而谳乃定。[53]阎若璩使“《古文尚书》伪书”说成为定谳,堪称近三百年来学术解放之第一功臣。[54]

宋儒重道统,讲心传,所谓虞廷十六字,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宋明理学家看来,是尧、舜、禹君臣相授的不二心法,为文、武、周公、孔、曾、思、孟一脉相承的道统论之核心。《尚书古文疏证》第三十一条云:“二十五篇之书……其精密绝伦者在‘虞廷十六字’……而不能灭‘虞廷十六字’为乌有,犹未足服信古文者之心也。”[55]《古文尚书》精密绝伦者,在虞廷十六字。一旦阎若璩证明虞廷十六字纯粹为后儒袭用《论语》《荀子》之作,则维持理学体系的重要支柱轰然崩塌。此后理学日渐式微,而汉学(考据学)兴起,学风丕变,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将阎若璩列为清代汉学第一人,盖缘于此。

综上所述,历来抉发《古文尚书》伪迹的学者众多,我们并未能全部涉及,只是重点从学术的角度,将南宋至明清学者的辨伪方法、理路予以廓清。《古文尚书》语言平易,《今文尚书》佶屈聱牙,吴棫、朱熹对《古文尚书》的怀疑主要是从体例、语感上入手的。他们的质疑并不彻底,也没有列出切实的证据,但筚路蓝缕,开启了考证《古文尚书》真伪的先声。元明时期,怀疑《古文尚书》的人数并不少,梅鷟、郝敬等学者从语句、文体、史实及传授源流等方面,一一抉发《古文尚书》剽窃的出处,真正将宋人的怀疑落实到学术层面。清代阎若璩认定孔壁《古文尚书》为真,立其根柢,从孔壁《古文尚书》与梅赜本的差异处着手,最终使《古文尚书》公案真相大白于天下。

明清之际,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国家政权颠覆,百姓流离失所,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当时的知识分子有鉴于此,把经世致用、关注现实社会,作为治学尤为紧迫的任务,于是奋起反击理学的空疏。从唐至宋、明,理学经过学者的长期建构,体大思精,清儒很难从理论体系层面将其推翻。虞廷十六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见于《古文尚书·大禹谟》,是宋儒理学建构的重要支撑。清儒阎若璩、惠栋等人考证《古文尚书》伪作,使虞廷十六字无所依傍,从文献层面釜底抽薪,为尊汉抑宋、倡明考据学扫清了障碍。

阎若璩之后,程廷祚《晚书订疑》、惠栋《古文尚书考》、江声《尚书集注音疏》、王鸣盛《尚书后案》、戴震《尚书义考》、崔述《古文尚书辨伪》、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丁晏《尚书余论》、皮锡瑞《经学通论》等,皆羽翼阎说,服膺“《古文尚书》伪书”之论。摆脱空谈心性的学术弊端,重新回归经典本身,由义理主导转向实证考据,“以经学济理学之穷”,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堪称考据学发展的里程碑,肇启了有清一代学术风气转进的先声。

四 明清时期学者为《古文尚书》辩护之声

梅鷟、郝敬等人对“晚书”的辨伪,严谨缜密,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但他们“离经叛道”,对《尚书》经典真实性的怀疑,遭到了陈第和朱朝瑛等学者的强烈反对。自明代开始,证真派与证伪派开启了长时段、多回合的激烈争鸣。

明代陈第撰《尚书疏衍》四卷,公开为“晚书”辩护。他说:

夫《书》之所以贵真,以其得也,足以立极也。所以恶其伪者,以其失也,不足以垂训也。今自天子公卿、大夫、士、庶人服习古文,而犂然有裨于治理,乃不求其精而反苛责之区区疏迹之间,不亦过乎?[56]

陈第认为,《尚书》的价值在“得”,在于“立极”,天子公卿、大夫、士、庶人传习《古文尚书》,有益于社会治理,此为最关键的事。学者不于此着力,反而探求其作伪之迹,则难免有偏颇之嫌。他又说:

二十五篇其旨奥,其文卑而高,近而弥远,幽通鬼神,明合礼乐,故味道之士见则爱,爱则玩,由绎而浸淫讽咏,而服习拟议,以身化裁,以政定事功,而成亹亹矣。[57]

“晚书”辞近旨远,合于圣人之道,士人君子见则爱之,以致政定功成,社会秩序安定。它如果遭到人为舍弃,儒家推崇的二帝三王之道,则无所依傍。陈第主要是以“晚书”服务于社会治理的功用,从崇经卫道的立场,回击梅鷟等人对它的怀疑。四库馆臣对陈第的评价是:“惟笃信梅赜古文,以朱子疑之为非,于梅鷟《尚书考异》《尚书谱》二编排诋尤力,而未能深考源流。”(《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二)陈第指出了“晚书”在维护圣人之教方面的重要价值,而未能在证据方面,对证伪派予以回应。而这项工作,则是由清代毛奇龄等人陆续补充完成的。

朱朝瑛(1605—1670年),字美之,号康流。他撰《读尚书略记》(卷数缺),力倡“晚书”不伪。四库馆臣的评价是,其书“力辨攻古文者之非,殊失深考”(《四库全书总目》卷十四)。质言之,有明一代,学者信奉程朱理学。他们为《古文尚书》辩护,刚刚起步,主要是从“晚书”的价值着眼,而没有从文献举证的角度,做深入细致的考察。

对于阎若璩、惠栋等人的“《古文尚书》伪书”说,清代学者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为《古文尚书》辩护的学者,有郝懿行、陈逢衡、邵懿辰、陆陇其、徐世沐、李塨等。清儒李塨说:

《书大序》曰:“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谓古文皆科斗书,世废已久,不惟人莫能知,即安国亦不能尽知。乃以伏生二十八篇在古文中者,先对读之,以辨其字。因已辨之字又读其他,又得二十五篇,文义可知。[58]

李塨坚信《古文尚书》不伪,至于古文的辞气问题,他解释说孔安国对于蝌蚪文字,也不认识。他只好“以今文读之”,即对照伏生书,识别孔壁古文。今文、古文差别明显,“辨其字不得,遂以义定之”,有些字孔安国无法释读,只能据己意猜测,对古文做了适当的润色,所以“晚书”给人的感觉,是“如出于一手”。李塨结合孔安国对蝌蚪文字的隶定、释读过程,解释今文、古文的辞气差异问题,言之成理,有其可取之处。

在证真派中,最著名的代表是毛奇龄(1623—1713年)。毛奇龄,字大可,学者称之为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他著有《古文尚书冤词》一书,以驳斥阎若璩之说,其文曰:

《书》体无难易之分,惟典、谟浑穆,颂、命庞和,训、诰通晰,誓、诫峻激。每以体制分平险,盖庙堂之上高文典册,自与示师告众者不同。故有谓《盘庚》《大诰》义直意曲,朴锲与募莽兼而有之。且亦时代升降,实使之然。《左传》简整而《国策》悍曼,大、小《雅》至变后则其词反险奥历落,与前迥异。是以《禹誓》《甘誓》尚自坦缓,至商、周加之以桀纵之气。韩愈所云“周《诰》、殷《盘》,诘曲聱牙”,专指商、周言,非无谓也。今不分体制,不辨时代,单以古文、今文较量难易,且谓今文艰涩而古文平易,是岂古文中无《盘庚》《大诰》《多士》《多方》耶?抑岂今文自《盘庚》《大诰》诸篇外,并无《尧典》《皋谟》《洪范》《无逸》所云平易者参其间耶?夫二十八篇中有难有易,则五十八篇中亦有难有易,不必难者属今文,易者属古文也。[59]

古文平易晓畅,而今文艰涩难懂,是以朱熹为代表的学者质疑《古文尚书》是伪书的最初动因。对此,毛奇龄指出古文中亦有像《盘庚》《大诰》《多士》等难懂的篇目,今文中也有像《皋陶谟》《洪范》及《无逸》等语句平易的篇章。韩愈所云“周《诰》、殷《盘》,诘曲聱牙”,用来指商、周两代,则是可以的。如果下至春秋时期,则未必然。质言之,古文、今文要区分时代和文体,不能单据文辞的浅深、难易一概而论。

毛奇龄将《古文尚书》经、传两分,经为真,传为伪,他回应阎若璩质疑的主要证据,是《隋书·经籍志》。《经籍志》记载:“晋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书》经文,今无有传者……至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始得安国之《传》奏之。”毛奇龄将“晚书”之经传分开,他强调东晋梅赜所献仅是孔安国的《传》,而不是《古文尚书》的经文。“晚书”经文自西汉传流一直绵延不绝,西晋秘府尚有底本保存,所以它不可能是伪作。

怀疑《古文尚书》的学者,并大、小《书序》一起否定。对此,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辩驳说:

至于梅赜所上,系孔传而非经文。而经文在内者,直记曰永嘉乱后犹存经文,经文在外者,则自都尉朝至桑钦,尹敏至杨伦,太保郑冲至梅赜,皆历有授受,彼我传述,并无伪学。[60]

毛奇龄认为梅赜所献为只有《孔传》,没有《古文尚书》。《古文尚书》经文永嘉之后仍在流传,线索清晰,只是郑玄等儒者未见。毛氏主张将经传分开,以证古文不伪。对此,清儒皮锡瑞批评说:

毛奇龄好与朱子立异,乃作《古文尚书冤词》,其所执为左证以鸣冤者,《隋书·经籍志》也。《隋志》作于唐初,其时方尊伪孔,作义赞,颁学官,作《志》者即稍有微辞,何敢显然直斥其伪?《志》所云虽历历可据,要皆传伪书者臆造不经之说。[61]

清儒皮锡瑞指出,毛奇龄辨伪的重要证据是《隋书·经籍志》,但其书的撰作时代在唐初。当时《孔传》风靡于世,学者无力怀疑《孔传》之伪。《古文尚书》出现在魏晋时期,而《隋书·经籍志》成书在唐初,从时间上看,不能以后书证明前书——梅赜本《古文尚书》不伪。客观地讲,毛奇龄依据唐初《隋书·经籍志》,不用汉儒训注作为凭证,其大本已失,虽有小得,亦不足以从根本上撼动阎若璩之说。

明代梅鷟撰作《尚书考异》,力证《古文尚书》为伪书,便有陈第为之辩护。清初阎若璩以《尚书古文疏证》重证《古文尚书》之伪,毛奇龄撰作《古文尚书冤词》,与之抗衡,他自比为“抑洪水”“驱猛兽”。可以说,证伪、证真两派搜寻证据,长期的、反复的辩难,已经成为“晚书”学史上异彩纷呈的学术景观。

四库馆臣对清代《古文尚书》辨伪工作总结说:

明梅鷟始参考诸书,证其剽剟。而见闻较狭,搜采未周。至若璩乃引经据古,一一陈其矛盾之故,古文之伪乃大明。所列一百二十八条,毛奇龄作《古文尚书冤词》,百计相轧,终不能以强辞夺正理。则有据之言,先立于不可败也。[62]

继阎若璩之后,惠栋《古文尚书考》、崔述《古文尚书辨伪》、程廷祚《晚出订疑》等继续补充证据,支持阎若璩之说。其后虽有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吴光耀《古文尚书正辞》、洪良品《古文尚书辨惑》等极力为《古文尚书》翻案,但“终不能以强辞夺正理”。经过清代学者之间反复辩难,互相攻讦,“《古文尚书》伪书”说最终成为学术定谳,铁证如山。

以经学方法重新审视理学系统的主张,无异于把程朱理学推到文献考证的学术法庭[63]。清初的辨伪工作,颠覆了长期形成的、人们心目中对经典的神圣信仰,自此,“晚书”跌落神坛,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怀疑、考据之风兴盛,文献的真伪演变为学术研究的核心话题。

五 疑《书》之风的扩大化

魏源《书古微》云:“夫黜东晋梅赜之伪,以返于马、郑古文本,此齐一变至鲁也;知并辨马、郑古文说之臆造无师授,以返于伏生、欧阳、夏侯及马迁、孔安国问故之学,此鲁一变至道也。”[64]阎若璩证实梅赜所献“晚书”为伪,是“齐一变至鲁”,知道马、郑之古文为伪,而返于伏生之今文,是“鲁一变至道”。魏源崇信今文经,所以大力攻击杜林漆书不可信。他说:

考漆书竹简,每简一行,每行二十五字或二十二字。若四十五篇之《书》漆书于简,则其竹简必且盈车。乃谓仅止一卷,遭乱挟持不离,不足欺三尺孺子。[65]

古文写在竹简上,按照每简22—25字,45篇古文必会有一车之多。但杜林漆书只有一卷,杜林在危难之间也不离身,漆书必然不会如此之多。马融、郑玄之古文与孔壁中经一脉相传,是阎若璩立论的重要基点。魏源则直接否定杜林漆书不存在,切断了马融、郑玄与孔壁中经之间的学术关联。

梁启超说:“自阎若璩攻伪《古文尚书》得胜,渐开学者疑经之风。于是刘逢禄大疑《春秋左氏传》,魏源大疑《诗毛氏传》。若《周官》,则宋以来固多疑之矣。康有为乃综集诸家说,严画今、古文分野,谓凡东汉晚出之古文经传,皆刘歆所伪造。”[66]自阎若璩怀疑“晚书”取得成功之后,刘逢禄怀疑《左传》,龚自珍质疑“中古文”,魏源否定马融、郑玄为代表的东汉古文,康有为则直接断言东汉晚出的古文经传全部为刘歆伪造,怀疑之风甚嚣尘上。

清末鸦片战争失利,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面对国运日益颓废,进步的知识分子开始在《书》经中寻找解决问题的答案。他们倡导经世致用,呼吁变法图强,于是今文经派崛起。客观地讲,“刘歆遍伪群经”,不是学术细密考证的结果,而是出于政治层面的考量,是重时务、强中华、御夷狄的治政理念,在学术层面的折射与投映。由阎若璩到崔述,再到今文学派,从怀疑诸子传注到疑经,清儒所开创的古书辨伪之学,成为民国时期古史辨派兴起的重要学术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