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外文论(2016年第1期)
- 高建平主编
- 3971字
- 2025-04-28 10:53:40
三 “地貌学”的方法论实践
流亡在巴黎的本雅明于1927年读到阿拉贡的《巴黎的乡下人》这部以被拆毁的“歌剧院拱廊”为背景的小说时,不禁发出了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最后一瞥之恋的感叹,萌生了透过拱廊去考察现代性的非永恒特征变动不居的想法。“在本雅明有关拱廊街计划的最早笔记里,他的意图曾经是去寻觅‘巴黎迷离的地形学’,这类似于阿拉贡已经做过的早年有关拱廊街的一个规模有限的研究,在阿拉贡的研究里拱廊街富有它们的‘人类幻象的全部种类,它们的海产植物’。但更多地,他认识到了‘神话和地形学、帕萨尼亚斯(Pausanias)和阿拉贡(包括巴尔扎克)之间的密切关系’。”[17]“本雅明念念不忘超现实主义‘浪漫文学’引起的沉醉、恍惚效果,例如布勒东的《娜佳》和阿拉贡的《巴黎的乡人》,在这些作品中,那些最普通的场所和物体——巴黎的大街——都被转化成了不期而遇和一位惊喜的机缘之魔幻式的奇境,在那里,千篇一律的日常性被偶然事物撕成了碎片。”[18]本雅明从超现实主义中获得了两个重要的方法论启发:蒙太奇和通过体验获得世俗启迪的方法。
理查德·沃伦认为,对于理解本雅明“拱廊街计划”对象的概念来说,下面这段文字的重要性无论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因为它解释了他对现代史前史研究的新阐释,他对19世纪废墟的着迷(类似于他在《德国悲苦剧的起源》中对17世纪废墟的高度关注),以及他为什么把波德莱尔理解为寓言家(又一次遵循了他关于德国巴洛克时期主导性的形式原则观念)。”[19]
“新的生产方式的形成,这个首先要交代的问题仍然由老马克思决定着,新旧交融的集体意识中的种种意象是一致的。这些意象是一些理想,其中集体的理想不仅寻求美化,而且要超越社会产品的不成熟性和社会秩序的缺欠。在这些理想中出现了突破过时了的东西的活跃的愿望,而过时则意味着刚刚过去的。这些趋势将把那些从新意识中获得最初刺激的幻象又带回到最初的过去。在每个世纪都在意象中看到下一个世纪的梦幻中,后者似乎与史前的因素——无阶级的社会相关联。这种社会经验在集体无意识中有它们的储蓄所,它们与新的意识相作用,产生出在生活各方面留下痕迹的各种各样的乌托邦,从坚固耐久的建筑到昙花一现的时尚。”[20]
本雅明认为,新旧交融的集体意识中的意象总体才能构成这个时代的辩证意象,在集体意识中产生了作为“超越社会产品的不成熟性和社会秩序的缺乏”的新秩序理想,但这些乌托邦已经在“生活各方面留下痕迹”,它们从“坚固耐久的建筑到昙花一现的时尚”中变得具有可视性和可体验性。只要将这些意象保留在当下的时间中,就能还原出储存在集体无意识中的史前无阶级社会。而他本人的历史哲学观又要求打破线性进化的历史决定论,在已成为废墟的现代社会中收藏现代性的碎片。这就催生了本雅明的“辩证意象”概念,并用“蒙太奇”的方法呈现它们。通过把目标与具体事物联系到一起,把传统哲学从过度抽象中拯救出来。本雅明在《巴黎拱廊研究》笔记“N”中指出,辩证意象是“基本历史现象”[21],可以指每个时代的文化符号体系,又是历史演进的过程的代表;它既是集体的梦幻意象,又是历史觉醒的工具。本雅明认为,“蒙太奇”在历史著述中的运用意味着既要大量地展示意象,又要把各种意象拼贴在一起,万花筒式地展示19世纪的社会文化。另外,超现实主义作品关注的是体验,尤其是梦幻体验,超现实主义是在实行一种新的艺术实践,即用梦幻体验来改造日常生活。而这种新的艺术实践使本雅明看到可以使自己的认识论理想真正地转为现实的可能性。这种转变,也是本雅明受到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的结果。
本雅明的“巴黎地貌学”是关于遗迹与废墟的图景。本雅明对资产阶级世界的废墟即商品的迷恋,与他在悲苦剧研究中对巴洛克时代象征性碎片的关注是一致的。本雅明在未完成的巨著《拱廊街计划》中,试图在回忆已经衰败的“拱廊街”立体图景的过程中,触摸资本主义时代和它的起源。在这幅“巴黎地貌图”上的显著地标,更是深入现代人类经验的“辩证意象”。本雅明的这种“历史的辩证意象”方法论范式也是在记忆中如何将世界空间化的过程。让建筑、技术和人工制成品这些拱廊时代的遗迹讲述资本主义时代的秘密,本雅明采取了“寓言”的方式。
“巴黎大多数的拱门街都是在1822年后的十五年中出现的。它们出现的第一个条件是纺织品贸易的繁荣。……钢铁在建筑中的使用是拱门街出现的第二个条件。”[22]拱廊街在19世纪得到了蓬勃发展,它既是各色商品展览的天堂,又展示了先进的建筑成就,成为19世纪到20世纪前期以巴黎为典型代表的欧洲城市最重要的景观之一。
本雅明紧紧抓住了现代都市生活中的“波西米亚人”“闲逛者”“群众”这些形象对资本主义物化现实的反映——从生活方式、行动姿态到暗藏的心理体验。而这些形象的反映又表现在“拱廊街”“西洋景”“世界博览会”和“个人居室”这四个典型场景之中。
本雅明发现,在记忆之流中,拱廊街名副其实地成为探究发达资本主义的历史起源和发展脉络的最佳固化存在物,集中反映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商品拜物教和神话特征。由大理石、玻璃、钢铁和汽灯这些最先进的工业化产品包装起来的拱廊街,实质上是商品展览的“圣殿”。“随着钢铁在建筑中的应用,建筑学便开始超越艺术;绘画也同样超越了西洋景。”[23]与拱廊街微妙地结合在一起的“西洋景”是大型立体景观。起初人们希望西洋景成为完美模仿自然的阵地,与此同时,全景文学为现代社会提供了社会全景写照。“西洋景绘画标志着艺术与技术关系中的一次革命,同时也是新的生活态度的表现。”[24]后来城市也成为西洋景绘画中的一种风光。而西洋景作为摄影与电影出现的先导,预示了一种新的梦幻体验即将到来。但随之而产生的,是绘画的信息官能逐渐失去了意义,导致“灵韵”等传统审美价值的丧失。“世界博览是人们膜拜商品的圣地……他们创造了一种使商品的使用价值退居后台这样一种局面。他们打开一个幽幻的世界,人们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精神解脱。”[25]世界博览建立了商品的天下,时尚成为一种能改变生活的巨大统治力量。但本雅明看到,“时尚是与有生命力的东西相对立的”[26]。人们陶醉于商品与时尚共同建造的梦幻世界中,一方面获得了精神愉悦,另一方面在自我异化和异化他人的过程中,个体生命逐渐屈服于无生命。与市场幻境相对应的是居室幻境。居室幻境的产生缘于人们迫不及待地需要把自己私人的个体存在印记留在他所居住的房间里,“居室不仅是普通人的整个世界,而且也是他的樊笼,生活的意义就在于留下痕迹”[27]。在本雅明看来,由于资本主义的高度发展,城市生活的整一化以及机械复制对人的感觉、记忆和下意识的侵占和控制,人为了保持住一点点自我的经验内容,不得不日益从“公共”场所缩回到室内,把“外部世界”还原为“内部世界”。
梦境、迷宫、拱廊、狭长街景和立体全景等,这幅“巴黎地貌图”呈现了一种独特的城市幻象和特殊的生活,本雅明通过描写巴黎拱廊街从兴盛到衰颓过程中的形式及变迁的起源问题,以及人群在这个空间中的体验,分析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基础所造成的扭曲的社会文化形态,以追寻世俗的启迪。正如理查德·卡尼所说:“本雅明呼唤一种关注方式和一种读解方法。它们既应该像神圣事物所要求的那样强烈和精细,同样也能适用于世俗的存在。通过这种方式,神圣性应能在世俗事物中得以揭示,世俗性也应能在神圣事物中得以揭示。这可能是本雅明的工作中最关键的思想。”[28]
[1] 庄新,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2] [德]瓦尔特·本雅明:《莫斯科日记·柏林纪事》,潘小松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14页。
[3] 同上书,第217页。
[4] [德]瓦尔特·本雅明:《柏林童年》,王涌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
[5] [德]瓦尔特·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62页。
[6] 同上书,第59页。
[7] [德]瓦尔特·本雅明:《莫斯科日记·柏林纪事》,潘小松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19页。
[8] [美]苏珊·桑塔格:《单向街及其他作品·英译本序言》,刘北成《本雅明学术思想肖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页。
[9] [德]瓦尔特·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美]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67页。
[10] 同上书,第273页。
[11] 同上书,第274页。
[12] 同上。
[13] [德]瓦尔特·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
[14] 刘象愚:《本雅明学术思想述略·前言》,[德]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15] [德] 瓦尔特·本雅明:《论语言本身和人的语言》,《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良海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3页。
[16] [德]瓦尔特·本雅明:《歌德的〈亲和力〉》,《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页。
[17] [英]戴维·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卢晖临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11页。
[18] [美]理查德·沃林:《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吴勇立、张亮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3—134页。
[19] 同上。
[20] [德]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都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3页。
[21] G.Smith:Walter Benjamin:Philosophy,History,Aesthetics,转引自刘北成《本雅明思想肖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页。
[22] [德]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都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1—192页。
[23] [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5页。
[24] [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6页。
[25] 同上书,第198—199页。
[26] 同上书,第200页。
[27] 同上书,第203页。
[28] 同上书,第2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