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海词》选注·心解·集评
- 秦观原著 陈祖美译解
- 4136字
- 2025-04-25 18:23:15
迎春乐①
菖蒲叶叶知多少②,惟有个、蜂儿妙。雨晴红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③。
早是被、晓风力暴④,更春共、斜阳俱老。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⑤。
【注释】
① 迎春乐:又名《迎春乐令》、《辟寒金》、《舞迎春》、《辨玄声》、《攀鞍态》,见柳永《乐章集》。《词律》卷六、《词谱》卷九列此调。双调,字数自四十九字至五十三字不等。《词谱》以柳永“近来憔悴人惊怪”一首为正体,五十二字,上片四句四仄韵,下片四句三仄韵。秦观此首五十一字,用韵与柳词埒同。
② 菖蒲:亦称白菖蒲、藏菖蒲。天南星科,多年生水生草本,有香气。叶狭长,排成两行。肉穗花序,初夏开花,花黄色。我国各地均有野生或栽培。烧其花序,可熏蚊虫。根状茎可作药用。
③ 娇黄小:指黄色而娇贵的菖蒲花。此花以难得经见为贵,见之为祥瑞,食之可长寿。详见本词之集评四。
④ 晓风力暴:此语与稍后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晓来风急”,均取义于《诗·邶风·终风》之首句“终风且暴”,意谓晨风迅疾。对于“终风且暴”句,王引之《述异》曰:“终,犹既也”、《毛传》曰:“暴,疾也”、《尔雅·释天》:“‘日出而风曰暴’。孙炎曰:‘阴云不兴而大风暴起,然则为风之暴疾。’故云疾也。”由此可见,秦观的“晓风力暴”与“终风且暴”几无二致。
⑤ 蜂儿抱:仅就字面而言,此与韩偓《残春旅社》“树头蜂抱花须落”句中的“蜂抱”无甚差别,均为蜜蜂采花,但秦词显然是以蜂、花相拥相抱以喻男女交媾。
【心解】
这是《淮海词》中,“学柳七作词”的代表作之一,想必作者并不会否认,更无必要自称“无识”,为之“惭服”。所谓苏轼对柳词有所鄙薄从而对秦观“学柳七作词”加以讥讽云云,这只是黄昇《花庵词选》卷二的一段记载。这一记载实则类于小说家言,多处与事实相悖。我们认为,《淮海词》对于《乐章集》的步武无可讳言,这首《迎春乐》就是明证。因为这一词调就是始见于《乐章集》,《词谱》以柳永“近来憔悴人惊怪”一首为正体。此首在柳词中纯属“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之作,而秦少游的这首同调词,就其内容的狎昵而言,比之上述柳词洵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诚然,我们注意到了对于这首词古人既有赞其“巧妙微透,不厌百回读”(《草堂诗余》别集卷一)之说,更有谓其“谀媚之极,变为秽亵”(《古今词话·词品》卷下)者;今之论者对此也有着与古人类似的两种评价。我们认同的是批评态度!因为问题不难看破,在这里秦少游是以黄蜂与红花的“抱团儿”暗示男女之交媾。我们既不应为其讳言,也应加以具体分析,辩证对待。词本身确实有“秽亵”的一面,而对它的另一面,比如对于春景的状写,乍看颇具清新自然之趣;又如下片起拍的“晓风力暴”,则是一处颇有来历的典事,它化用的是《诗经·邶风·终风》篇的“终风且暴”一句,文字虽然略有区别,其意均可训为:晨风狂暴。最初是《终风》的主人公埋怨丈夫性情暴戾和她被疏无嗣的命运,后来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将其通俗化为“晓来风急”,以之暗示她与《终风》作者类似的命运。至于在《终风》之后,《声声慢》之前,作为中间环节的“晓风力暴”,我们理解这很可能是心地善良的秦少游,通过化用古典来表达对这类女子的同情和对其未来命运的担心,这是否是“早是被、晓风力暴,更春共、斜阳俱老”数句的深层寓意呢?如是,这首《迎春乐》岂不颇有其可取之处!
说到对倡伎的同情,在宋代词人中几乎没有比柳永和秦观更值得称道的。这在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中国社会尤为难能可贵。因为,词,在一定阶段和一定意义上说是一种女子文学——以女子,尤以底层女子为描写对象,又主要通过女子加以传播。假如没有对女子相对可取的态度,不论是《乐章集》,抑或《小山词》、《淮海词》恐怕都要为之减色。在这方面,柳永、晏几道、秦观均堪称“木秀于林”!
那么,作为柳、晏后辈的秦少游,为什么主要不是效仿名声甚好的晏几道(小晏不仅被古人看好,沈祖棻先生甚至说过“情愿给晏几道当丫头”)。按说柳、晏、秦三人有着“偎红倚翠”、“浅斟低唱”某种类似的生活圈子和极为相近的思想情调,而且各自把“歌儿艺伎”中的师师、香香,小、娄东玉、陶心儿视为知音和心上人,那么秦观为什么被认为是“学柳七”,而不是学小山?我们分析原因不外乎以下几方面:
其一,小晏的门第极高,可以不必为“稻粱谋”,而柳、秦不然,他俩即使忍辱负重,也不能不走科举之路,又都偏偏一而再地科场失利。是否可以说,时运命途之埒同,加之性情禀赋的相似相近,使秦观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柳氏家法”,而不便迈入晏相府邸?还有,虽然《小山词》的篇目计有两百五十多首,比《乐章集》多出数十首,但前者内容、形式均嫌单调,而《乐章集》“典雅文华,无所不有”(黄裳《书乐章集后》)。柳词早在宋元丰年间之前已风行于世,适逢淮海学词、作词之发轫期。
其二,尽管文籍中有诸如柳永因为写过“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和“彩线慵拈伴伊坐”等词句,而被宋仁宗“特落之”,被晏相所不屑,不仅丢了脸面,还影响了功名前程之类的对于柳词的负面记载,但是记载更多、更确凿的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学诗当学杜,学词当学柳”,甚至金主亮因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柳永笔下的美景,“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等对于柳词的极尽揄扬,这一切对于初学词的秦观的吸引力,不言而喻。
其三,不难理解的是,就算有些记载是出自秦观身后,他未必从正式文献中得知,但是口碑相传者,每每要早于文献许多年,况且比秦观年长三十余岁的韩维“每酒后好吟柳三变一曲”的雅好、大名鼎鼎的王舍人(安石)曾“窃取”柳词的传言等有关“三变”词备受青睐的种种美谈,哪能不引起秦淮海对于柳词的好感?
其四,亟待澄清的是苏轼对于柳词的所谓鄙薄态度。我们认为这可能与黄昇的上述“编派”有关!我们从比黄昇《花庵词选》成书早出约一个世纪的若干载籍中,看到的是对于酷似“柳词句法”的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极为东坡所称道”!我们更从与苏轼大致同时,并“相与唱和”的宗室人物赵令畤《侯鲭录》卷七所记苏轼对于柳词的评价是:“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其他几处涉及苏轼对柳词的态度,也都或是肯定,或是平和客观的,充其量是强调自己与柳七风调不同而已,并非非柳是己!
从以上四点看来,少游“学柳七作词”系板上钉钉,无可更改!至于对其得失的评断,则需具体篇目具体分析,就这首《迎春乐》而言,其“不检点”的程度,有甚于“佳人妆楼”、“被花萦绊”、“平康巷陌”等柳词腻语。所幸,在《淮海词》中似这类腻词秽篇,只占百之一二,为数极少。应该说,秦观沿着“屯田蹊径”,最终走上了雅不避俗、俗不伤雅的正门正道。
【集评】
1.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十):读古人词,贵取其精华,遗其糟粕。且如少游之词,几夺温、韦之席,而亦未尝无纤丽之语。读《淮海集》,取其大者高者可矣。而徒赏其“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等句(此语彭羡门亦赏之,以为近似柳七语。尊柳抑秦,匪独不知秦,并不知柳,可发一大噱)。则与山谷之“女边着子,门里安心”,其鄙俚纤俗,相去亦不远矣。少游真面目何由见乎?(齐鲁书社1983年版)
2.《草堂诗余》别集卷一:巧妙微透,不厌百回读。
3.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卷下):谀媚之极,变为秽亵。秦少游“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柳耆卿“愿得你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所以“销魂当此际”,来苏长公之诮也。
4.杨世明《淮海词笺注》:古诗咏菖蒲者甚多。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诗云:“新蒲含紫茸。”《文选》李善注:“《仓颉篇》曰:茸,草貌。然此茸谓蒲花也。”李白《送杨山人归嵩山》:“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又《嵩山采菖蒲者》诗:“我来采菖蒲,服食可延年。”《神仙传》:“汉武上嵩山,登大愚石室,起道宫,使董仲舒、东方朔等斋洁思神。至夜,忽见仙人长二丈,耳出头颠,垂下至肩。武帝理而问之。仙人曰:‘吾九疑之人也。闻中岳石菖蒲一寸九节,可以服之长生,故来采耳。’忽然失神人所在。帝顾侍臣曰:‘彼非复学道服食者,必中岳之神以喻朕耳。’为之采菖蒲,服之,经三年,帝觉闷不快,遂止。时从官多服,然莫能持久。惟王兴闻仙人教武帝服菖蒲,乃采服之不息,遂得长生。”又李贺《大堤曲》云:“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王注云:“菖蒲花不易开,开则人以为祥。故《乌夜啼》古曲云:‘菖蒲花可怜,闻名不曾识’是也。”是皆以菖蒲为延年吉瑞之物。本词用意,不知是否取此。(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5.周义敢、程自信、周雷《秦观集编年校注》(下):此首作于早年。王灼《碧鸡漫志》曰:“少游屡困京、洛,故疏荡之风不除。”其写词有时为遣兴娱宾,或应歌女之请。如此首传唱于青楼,或赞为纤丽,或讥为秽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6.徐培均、罗立刚《秦观词新释辑评》:此词格调不高,很可能是词人青年时期冶游艳遇的记录。全词以蜂儿抱花采蜜喻男女相依相偎的浓情欢爱,绮丽香软有余而略显轻艳……表面上看,整首词都只是在绘景描象,但词人的用意,显然不在只写蜂、花这类自然景物之上。以香花美草喻美人,以暴风残花喻红颜衰褪,以春暮花老见出美人迟暮,是我国古代诗词的一个传统。因此,读这首词时,有着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素养的读者,可以很自然地领悟到其中特殊的意象指归,并会因为蜜蜂抱花意象而联想到男女欢会,从而对其词品的高低作出评价。正因如此,所以,尽管秦观的这首词在写景状物方面没有什么大的缺失,甚至可以说有其独到之处,但是,在后代词论家那里,却很少获得好评。最多只不过视其为狎邪词人柳永之作的同类……(中国书店2003年版)
7.姚蓉、王兆鹏《秦观词选》:此词为作者早年作品。词吟咏蜜蜂,笔调清新,节奏明快,颇有趣味……更重要的是,变化莫测的自然风雨,触发了词人的无常之感。人世的各种苦难,如同“晓风力暴”,摧挫着人生的春天。“春共、斜阳俱老”,不仅有对美景无常的惋惜,更有韶华易逝,人生易老的慨叹。结尾两句,依旧抓住眼前景物,以咏蜜蜂呼应上文。同时,“怎得”二字,透露出词人深感人生无常而对当前幸福的深深渴望,尤其表达了对与恋人相亲相爱共度人生的热切追求。将相思之情,寓于咏蜂之词,构思可谓“巧妙微透”。(《草堂诗余》别集卷一)(中华书局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