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神圣性

蒙古英雄史诗作为蒙古民族的神奇传记、族群伟业和荣誉的口碑和珍贵的遗嘱[6],具有不可侵犯的神圣性。这些体现在史诗的起源和创编,史诗艺人的灵感、艺术冲动和神灵附体、史诗的储备传统、史诗艺人的演唱、史诗的社会功能等方面。

首先,人们认为史诗歌手是在某种非常情况下受到神秘力量的启发才有了创编史诗的灵感和艺术冲动。这正好与柏拉图认为“诗人并非借自己的力量在无知无觉中说出那些珍贵的词句,而是由神凭附着来向人说话。……诗人的创作过程是神的操纵过程。神力凭附在诗人身上,把启示、灵感输送给诗人,使其陷入如醉如痴的迷狂状态”[7]的观点很相似。

鲍·雅·符拉基米尔佐夫在1923年写的一篇论文中记载:卫拉特有一位著名史诗艺人名叫额东·关其格,他小时候经常放羊。有一年夏天,有一位乘龙的巨人来到他身边,问他:“你喜不喜欢学英雄史诗?”他回答巨人说:“我一直渴望学唱史诗。”巨人对他说:“你如果把那只大山羊献给龙王,我就教给你各种史诗。”说完,巨人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就不见了。等额东·关其格回过神来,巨人早已不见,而且有一匹狼正在吃他的那只大山羊。从此以后,额东·关其格成了著名的史诗艺人,传说,他演唱史诗的才华就是龙王赐给他的。[8]博尔多克夫(А.В.Бурдуков)在其《卫拉特—卡尔梅克的史诗艺人们》中也记载了同样的传说。[9]

关于史诗[布里亚特语中称为“乌力格尔”(üliger)]的起源,布里亚特民间也有这样的传说:“乌力格尔是上天赐给诗人的。在萨彦岭的蓝色山坡上,从天上传来美妙的声音,传来演唱乌力格尔的声音。于是,一位女诗人记下了这首乌力格尔,并传授给了布里亚特的史诗艺人们。”[10]扎木苏荣·策旺指出,布里亚特的不少史诗艺人同时也是萨满。由此可见,在早期,史诗艺人与萨满之间、演唱史诗与民俗仪式之间都曾经有过某种联系。在蟒古思故事(科尔沁史诗)广泛流传的科尔沁的朝尔奇、胡尔奇身上也经常见到这种现象:“色楞先生讲述蟒古思的时候会兴奋得发狂。一开始进入状态就像萨满神灵附身一样身不由己地进入癫狂状态。”[11]这些都反映了史诗艺人的艺术冲动和神灵附体。

乌梁海的史诗艺人们非常敬重托布秀尔[12]。他们认为,学唱史诗需要某种神秘力量的帮助,而托布秀尔在获得这种神秘力量帮助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请史诗艺人演唱史诗的家庭,首先要把托布秀尔用专门的布包好后,提前请到家中来,放在最尊贵的位置。演唱完史诗以后的三天或七天之内,人们不能再碰托布秀尔。用跑得快的种马的尾巴作托布秀尔的琴弦。请托布秀尔的家庭要赠送史诗艺人布匹和整块砖茶,还要在托布秀尔的琴首或弦轴上系上白布。这些已经是民俗性质的仪式了。

人们在演唱崇高的史诗的时候,总是坚持其不可侵犯的神圣性。史诗艺人们认为,“歪曲史诗主题是最大的罪过,歪曲史诗主题的人终究会受到惩罚”。[13]“必须尊重乌力格尔。因为乌力格尔里登场的英雄都不是水做的眼睛、血做的心脏的凡人,而是苍天有根的神灵。布里亚特萨满认为,乌力格尔的英雄们至今还活在我们身边。因此,演唱乌力格尔的时候如果说错或半途而废,演唱乌力格尔的史诗艺人就是在那些史诗英雄面前犯下错误。在古代,艺人‘唱’史诗的时候会举行信仰性质的各种民俗仪式。譬如说,碗里盛奶放在蒙古包的顶上,给神点香,把碗倒扣,然后在门口撒灰以便查看有没有某种脚印从而判断有没有鬼神来听乌力格尔。除此之外,艺人不能白天演唱乌力格尔,必须在夜里演唱,而且只有在天上出现猎户星的月份才能演唱乌力格尔。”[14]被誉为“史诗之王”的《汗哈冉惠》(汗哈冉惠一直与天神作对)有一个严格的禁忌,就是打雷下雨的时候艺人绝对不能演唱《汗哈冉惠》。[15]这样的民俗也广泛流传在科尔沁和巴林等地。譬如说,请人诵读《格斯尔传》的时候要点佛灯、佛香并祈祷。

过去史诗(包括蟒古思故事)不能随便被演唱,而是人和牛羊遇到流行疾病的时候为了消灾、干旱的时候向天求雨或是为了出远门的人路途平安、狩猎的人打到更多的猎物、家庭吉祥幸福,人们才会请史诗艺人演唱史诗。

早期的时候,科尔沁的真正朝尔奇[16]除了专门演唱蟒古思故事外,严禁说唱本子故事和其他闲散故事。有必要请朝尔奇演唱蟒古思故事的时候,须由全村老人商量以后才去请朝尔奇。大家非常敬重请来的朝尔奇,会请朝尔奇坐在正北的尊贵位置,老人坐右侧,妇女坐左侧。

演唱史诗的活动因为关系到蒙古民族的宗教信仰与民俗,所以一直笼罩着神秘主义的雾霭。据蒙古国学者J.曹劳的记载,过去卫拉特史诗艺人所演唱的史诗的开篇段落中会夹杂着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特性修饰语。他问过蒙古国乌布苏省的史诗艺人奥·巴特这些诗句是什么意思,得到的回答是:“史诗艺人也不知道这些专门的诗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史诗中专门表达明确敬意的部分就是这么传承下来的。”[17]这种表达明确敬意的段落可能与古代的某种民俗有关系。我们从科尔沁的朝尔奇传统中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在科尔沁地区胡尔奇还不多的时候,朝尔奇主要分两种:一种是专门说唱蟒古思故事的受人尊敬的真正朝尔奇(史诗艺人);另一种是用朝尔伴奏唱叙事民歌或者用朝尔[18]配乐的具有文艺工作者性质的朝尔奇。

真正的朝尔奇在演唱蟒古思故事之前,会首先叫主人打扫干净房屋,把朝尔放在正北的位置,并献“舒斯”(整羊),或者献其他食品的“德吉”[19]。有的朝尔奇还挂一种布上绘制的画像。这种画像上画的一般是头戴马头或者狼首帽子的年事已高的老奶奶。然后,朝尔奇就演唱《序诗》,即祝词或者祈祷词。朝尔奇演唱《序诗》的时候会先叫妇女、儿童回避,因为《序诗》中经常赤裸裸地描述一丝不挂的“毛斯”(女蟒古思)。这里以阿鲁科尔沁旗的胡尔奇巴拉丹演唱的《序诗》为例:

嗻,嚯来[20]!嗻,嚯来!

马肉舒斯

盛在银盘,

羊肉舒斯

摆在两边!

敬请大家认真听!

福分就要来到呀,

来到呀,来到呀!(众人跟着唱和)

嗻,现在好好瞧!

接着就要出事了!

拴着的狗开始吠叫,

奇怪的事就要发生了!

突然起了暴风雪,

快要把毡包吹走了!

猎狗狂叫不停,

可怕的暴风雪来了!

天上的星星瑟瑟发抖,

可怕的寒冷来到了!

大地开始震动了,

世界开始摇晃了,

黑洞洞的山沟里,

可恶的毛斯起来了!

两眼闪闪发光,

像夜里的星星,

赤裸裸的女蟒古思,

一丝不挂地出来了!

裸露着硕大的乳房,

踩着山头站起来了!

敞开着巨大的阴户,

向着南边站起来了!

众多的蟒古思孩子,

母亲脚下跑来跑去。

啊嘿!嚯来!

嗻嘿!嚯来!

(听众跟着唱“嚯来!嚯来!”)

该《序诗》的结尾有赞颂女蟒古思阴户的内容。科尔沁的朝尔奇巴拉吉尼玛、扎鲁特的胡尔奇扎那等在演唱史诗之前也都演唱这种《序诗》,因此这并不是偶然现象。[21]

从上面的内容看,今天我们虽然很难解释史诗中为什么崇拜和赞美敌方女性,即女蟒古思,但是我们明显可以感觉到其中的生殖崇拜意识和民俗仪式,它们也反映了这种《序诗》的原始性。在蒙古民族中流传的地母“艾土干”的传说、最早的萨满——女萨满的信仰,《江格尔》史诗中时常出现的黄脸搅水女人、白脸占卜女人、黄脸女萨满、圣洁的白脸女萨满,甚至布里亚特《格斯尔》中的“满金—古如穆老奶奶”,蟒古思部落的“远方母亲”和“姐姐”等都是人和动物的创造者、具备各种神秘力量的非凡女性。从这里我们可以大致看出古代的神话思维、原始宗教意识、巫术原理以及民俗等与演唱史诗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正如上面讲过的,古人认为英雄史诗的起源与天龙、神灵有关,因此,人们会在传承和传播史诗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守护史诗的基本主题和母题不可侵犯的神圣性,演唱史诗的时候举行和实践各种相关仪式,把史诗的社会功能与神秘的佑护联系起来思考,所有这些都反映了英雄史诗的神圣性。

过去曾经有一段时期,我们凭借着对社会粗浅的认识,不顾社会历史发展的阶段、文化精神的背景、经济形态的基础,只用是否具有“人民性”当作一切文学的评判标准,因此未能发掘和评判这些文学作品背后的文化精神内涵、心理前提、美学追求、宗教信仰意识和民俗原理等。也正因为如此,未能充分发现蒙古英雄史诗的百科全书式的价值,这也是过去文学研究中的一大遗憾。

当然,我们还不能把上面提到的传说当作科学依据来进行研究,但是当作心理学的依据来讨论是正确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