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中数词的推敲说开去

原载《广阔天地报》1980年第94期。

数字里也藏着诗。历代不乏从数词中挖掘诗意的范例。

《唐才子传》曾有记载:齐己携诗卷来袁谒(郑)谷,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

还有一则任翻改诗的故事,任翻题台州寺壁诗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因叹曰:“台州有人。”

这二则都是唐人改诗的故事。

《王直方诗话》则记述了宋代苏轼评点王祈诗作的一则逸事:宋代王祈,以“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写竹而自鸣得意,然而赞赏诗画交融的苏轼却讥笑他“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

从这三则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不仅应具备创作的艺术性,并且要努力追求艺术上的科学性。齐己《早梅》诗,“数枝”改“一枝”,佳在“一枝”更能突现“早梅”之“早”,而且用“一枝”雪梅来报春,就使艺术画面分外清新、俊逸,耐人寻味。任翻的“一江”改“半江”,不仅写出台州山峰之高峻,显出江水之碧澄,而且使江上画面色彩明暗相间,浓淡相宜,从而传神地刻画出了台州寺月夜所独居的风韵。王祈“十竹一叶”的“秃”诗则从反面告诉人们:诗人对生活的认识和发现一定要准确,脱离深厚生活基础和体验的雕辞饰句,绝不可能写出警世之作。

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曾对莫泊桑说:不论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可供使用,只有一个名词来称呼,只有一个动词来标志它的行动,只有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它。因此,就应该努力去寻找迄今还没找到的这个名词、这个动词和这个形容词,而不要满足于“差不多”。郑谷、任翻、苏轼等人对诗中数词的推敲,绝不单纯是数量的扩大或缩小,而是在潜心寻求那唯一可供使用的词儿。

诗中那“唯一的词儿”怎样得来?它是不能够“一挥而成”“一蹴而就”的,这需要付出极其严肃的创造性劳动,要求诗人细致地观察事物,敏锐地感受生活中的诗情,准确地把握其性质、程度,把思想巧妙地转化为具体形象。因此,诗人必须根据读者“积极想象”的心理,对活动的事物和气象万千的景象,抓住其最具特征、最传神也最形象化的一个动作、一种形态或一个场面,无比珍惜而严肃地用一个最恰当的动词、副词、数词或形容词把它表达出来。

要使这“唯一的词儿”确实选得准、用得活,除了观察、思考的细致灵敏外,还必须随之以字句的反复推敲,做严格的修改、锤炼。李沂在《秋星阁诗话》中说道:“作诗安能落笔便好?能改则瑕可为瑜,瓦砾可为珠玉。子美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子美诗圣,犹以改而后工,下此可知矣。昔人谓‘做诗如食胡桃、宣栗,剥三层皮方有佳味’,作而不改,是食有刺栗与青皮胡桃也。”这话颇有见地。璞琢方可玉成,诗改而可后工。对于所要表现的事物,不透过几层深入探索,怎能获得其中的“珠玉”!

1980年10月11日,与侯书良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