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濒临崩溃的全球秩序

毕竟,经济、工业、贸易——简言之,诚实的劳作——一直并将永远预示着和平;因此,既然战争是国家永远的诅咒,对战争的恐惧就应成为对战争的永远驱离。

安德拉斯·菲(András Fáy)

传记作者告诉我们,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不但十分迷信,还有高度洁癖。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矛盾。毕竟,迷信难以捉摸,对于每一条“铁律”都可能有另一条与之相抵或凌驾其上。即便我们谨遵自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做,也无法十足把握结果必然如愿。举个例子:我没有避开横穿我路径的黑猫,结果没赶上公交车。然而随后公交车出了事故,因此原本看似是厄运,但结果却是好运,是一种存在于更高层面上的“更大利益”的表现。或许是附近有一位烟囱清扫工带来的意外好运?黑猫通常代表厄运,而身着黑衣的烟囱清洁工则象征好运。在一个迷信盛行的世界中,最指望不上的,莫过于难以捉摸的可预测性。

与此对比鲜明的是对秩序的痴迷。这种痴迷基于这样一种观念:任何具实用性或装饰性的物品,无论人造还是天然,都只能以一种正确的方式存在。在特定情境下,只有它占据被赋予的时空点,才会被认为是正确存在。任何偏离都会导致衰退、衰变、熵增。时间会带来退化,痴迷于秩序的人,生来就以将事情恢复到正确状态为己任。秩序至上的世界以清晰为王,与迷信的世界对比鲜明,后者一切依赖解释。

然而,在狄更斯笔下,这两者紧密相连。有个主题能将这两种特性联系在一起,那便是控制自己生活的愿望。正如迷信一样,对秩序的狂热也体现了这样的需求,如果我们仔细关注我们行动的适当顺序,并深入探索周遭事物的规律,就可以减少生活中的不可预测性,预防飞来横祸。同时也更可能达成目标,因为达成目标的方法与路径变得可观察、可理解。

奇怪的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狄更斯不仅正确,而且准确地洞察出秩序与控制之间的联系: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中,有些必然性就和秩序痴迷者觉得事情应正确排布一样,是十分明确的。与此同时,有些偶然性也同迷信法则一样,不可预测、依赖于解释。因此,两者并非相互排斥,都有各自存在的合理性。世界秩序也不例外,它也充满着必然性与偶然性。世界秩序有明确的参与者,我们可以相应定义和描述它们。世界秩序甚至也有具体的规则,但这些规则在实际应用时,往往取决于其中个体如何解读。正因如此,我们可以通过多种途径理解世界秩序内涵。

声名显赫的兰德公司的一项研究中,“国际秩序”被定义为“管理国际环境中主要参与者之间关系的规则、规范和机构体系”。1然而,实际情况远比这要复杂。每个时代都赋予世界秩序的概念以独特的解读,正如世界秩序本身也在持续变迁一样。2

尽管如此,我们仍应从兰德公司给出的定义入手,进而逐步探索这一概念的多元阐释。一方面,现有的大国关系主要受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地理因素影响,因此值得研究。3另一方面,世界秩序的任何概念或描述都囊括规范性规则,国际体系行为者在特定情况下基于此规范性规则采取行动。4从大国关系以及规范规则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确定一些因素,比如行为者在世界秩序中,是在结构化还是在非结构化的框架中进行交流,以及它们在解决问题时,是倾向于采取合作性还是对抗性的方式。此外,近年来,非国家行为者在国际秩序中的重要性日益提升,世界秩序规则规范解释的有效性因而受到细微差别影响,因此,我们必须全面整体地理解认识规范规则,并扩展出适用于非国家行为者的规则。5

更重要的是,不同国际关系学派也按照截然不同的标准来解释国际秩序。现实主义学派认为秩序的存在与否取决于权力平衡,特别是军事力量的平衡。6约翰·J.米尔斯海默认为,人们普遍认为现实主义与战争有关的原因在于,如果将那些主张世界就是权力竞争的理论支持者置于决策地位,他们将毫不犹豫诉诸军事力量。7然而,在实践中,现实主义学派的支持者往往并非主战派。8

在自由主义的视角下,“国际秩序”被诠释为国际组织和规范的整体,各国理应遵守这些组织和规范;且这些组织与规范有助于建立互利合作,避免零和博弈。9因此,与现实主义学派相反,自由主义学派的人往往认为,只要遵循该学派准则,冲突就能被和平解决。10

图1-2 1990年后世界秩序之父的半身像:施普林格出版集团柏林办公大楼前的乔治·布什(George Bush)、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和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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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建构主义学派的基本出发点是,各个社会的共同价值观决定着国际行为体的利益,并最终决定了他们的行动。11基于这一视角,建构主义者首先将国际秩序视为意识形态竞争的舞台。12

这也表明,我们并不缺乏描绘1990年以后世界秩序的分析路径。最容易确定的要素是权力中心。人们普遍认为,1990年以后的世界秩序是基于美国霸权的单极世界。13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世界秩序就是建立在西方文明至上的基础上的。

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历史终结论”便是这一观点的精练表达。众所周知,福山在后冷战时代之初,就预言西方民主思想将席卷全球。14也就是说,他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非西方世界,即世界的另半壁江山,也将采用西方的制度体系及其政治和经济组织原则,这将导致世界主要文明冲突的终结。并且在这一进程结束时,整个世界都将趋同于西方及其领导力量——美国。因此,国际秩序准则主要由西方世界以及美国的决定,这不足为奇,这些国家主要凭借在国际社会或组织中积累的深厚影响力实现这一点。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