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骤歇,秋风裹挟着枯黄的梧桐叶,在积水中打着旋儿,铺就一地萧瑟。常熟县衙内,县尉张旭辗转难眠,鸡啼二遍便披衣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圆领袍下摆扫过青砖,发出细碎声响。
晨光初露,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张旭推开木窗,望着院中凋零的落叶,剑眉拧成“川”字——那桩悬案如巨石压心。他刚经荐举任常熟县尉,便接过这烫手山芋:一年前,境内出了个武功高强的魔头,接连奸杀数名女子。苏州府多次派人缉拿,反被其伤退。皇上龙颜大怒,前任县令、县丞、县尉等一众官员尽被革职下狱。如今张旭身兼三职,知府严令他尽快破案,还常熟安宁。可上任近月,他带领捕快四处查访,却一无所获,整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这天,张旭在后院苦思破敌之策,忽闻堂鼓骤响。他整衣升堂,堂下跪着一位年过花甲、面容清癯的老者,双手捧着状纸。这是桩寻常的分家析产案,张旭提笔疾书判词,衙役将状纸交还老者。老者扫了一眼,面露喜色,叩谢离去。
不料,几日后老者又持同样状纸前来。张旭以为判词有疏漏,便重写一份更为详尽的判词。老者接过,看也不看便揣入怀中告退。三日后,老者第三次递上相同状纸。张旭勃然大怒:“本官已两次断案,你为何纠缠不休?”
老者神色庄重,缓缓道:“大人息怒!草民实非为诉讼而来。大人书法精妙绝伦,草民仰慕已久,深知贸然求书不得,才出此下策,只为珍藏大人手迹,望大人海涵。”
张旭闻言意外,火气顿消。他虽初入仕途,书法却早已名满天下,其狂草与李白诗歌、裴旻剑术并称“开元三绝”。当下兴致大发,在公堂挥毫,以狂草书写《滕王阁序》赠予老者。老者如获至宝,千恩万谢而去。
此后,张旭多次派人缉拿魔头,却始终无果。不过,常熟境内命案不再发生,朝廷与苏州府的催促也渐渐松了。
转眼一年过去,又是落叶纷飞时节。一日清晨,张旭正准备出门,下人禀报有老者求见。来人竟是去年求书的老者,一见面便跪地叩谢。张旭扶起老者,只见他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道出惊人真相。
老者姓钟名骏,乃三国曹魏书法大家钟繇之后。钟繇所著楷书书法著作传至钟骏手中,他虽未习得先祖书法精髓,却从中悟出一套绝世武功,并传给儿子钟凯。谁知钟凯竟恃武作恶,成了众人谈之色变的魔头。
张旭怒目圆睁,喝问钟凯下落。钟骏拉住他,悲叹道:“大人,您手下衙役绝非逆子对手!”见张旭愠怒,他接着说:“我自创的武功连我都无法克制逆子,唯有另寻他法。”
“大人的狂草书法,变化万千,蕴含天地万物之理。”钟骏解释道,“我从先祖的楷书书法中悟出的武功却如楷书般沉稳,逆子已尽得我的真传,唯有以狂草之‘颠’破其‘稳’,或有胜算。所以我多次求书,潜心揣摩一年,终创出狂草拳法。一月前,我在金华找到逆子,以新创拳法果然将他制服!”说着,钟骏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张旭震惊不已,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书法竟能演化出如此奇功。他赞钟骏大义灭亲,邀其留府教导儿子武功。钟骏苦笑道:“养不教,父之过。我溺爱逆子,致其作恶,如今虽除害,老夫却无颜苟活。”
钟骏的手掌悬在额前寸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纹里还渗着经年不退的墨渍——那是当年临摹钟繇真迹时留下的印记。他凝视着张旭案头未收的狼毫笔,笔尖残墨在晨光里凝成暗红,恍若二十年前教儿子握笔习字的某个清晨。那时钟凯的小手总抓不稳笔杆,他便用掌心裹住孩子的手背,一笔一画教着“横如千里阵云“,却不知这双沾过墨的手,终将沾满亲子的血。
“大人可知...“钟骏忽然低笑,声线像被秋风吹散的枯叶,“我第一次见您写狂草,笔锋扫过'落霞与孤鹜齐飞'时,墨点飞溅如剑穗惊风。那时我就想,若将楷书的'藏头护尾'化作狂草的'八面出锋',或许能破了凯儿那套稳如碑刻的路数...“他的拇指缓缓摩挲着太阳穴,那里还留着方才叩谢时磕在青砖上的红印,“只是没想到,这招'笔走龙蛇'的杀招,最后竟要用来断自己的血脉。“
话音未落,他指尖骤然收紧,掌风带起案头宣纸沙沙作响。张旭惊觉那掌风竟暗含笔意——正是去年所书《滕王阁序》里“穷睇眄于中天“的飞白笔法!可这招本该落在宣纸上的墨韵,此刻却结结实实砸在顶门百会穴上。骨骼碎裂声混着窗外梧桐叶坠地的轻响,钟骏的身子像被抽去筋骨的字帖,软塌在青砖上,唇角还凝着半滴未落的泪,倒映着案头未干的狂草真迹。
张旭踉跄着扶住桌案,砚台里的墨汁尚在氤氲,倒映着两具身影:一具是自己圆领袍上的褶皱如狂草线条般凌乱,一具是钟骏蜷曲的躯体恰似被揉皱的宣纸。他忽然想起初见老者时,那三次递状纸的手掌,分明生着握剑的老茧,却偏要做出握笔的虚势。原来每个求字的叩首,都是在偷师笔意;每道判词的墨痕,都是在拆解招式——直到将狂草的癫狂与楷书的端严熔成一刀,斩落的既是魔头的头颅,也是为人父的半生愧疚。
包裹里的人头双目未阖,眉骨间有道浅红墨迹,像极了张旭去年题字时不慎滴落的朱砂印。张旭忽然明白,钟骏最后那句“永别“,不是对他,而是对那套随血渗入砖缝的狂草拳法。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笔架,那支曾写就奇功的狼毫笔正滴下最后一滴残墨,在青砖上洇出个歪扭的“绝“字——不知是绝技的绝,还是绝笔的绝。
后来常熟县志记载,开元某年秋,县尉张旭破获连环命案,凶手首级悬于城门三日,无人敢认。唯有衙役在卷宗末页发现半阙狂草:“锋藏墨中,杀在笔端,父仇子债,俱付毫端“。字迹狂乱如秋风扫叶,却在“父“字起笔处,藏着个极浅的顿笔——那是楷书“永“字八法里,最不该出现在狂草中的“侧“笔。
而那套能杀人于墨香中的狂草拳法,终究随钟家父子埋入乱葬岗。唯有每年秋雨初歇时,常熟县衙的老槐树下,总有人看见青石板上隐约有墨迹游走,像极了当年张旭推窗时,那片被雨打落的、旋出狂草弧度的梧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