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妈那时情志交困,之前灸治太专注加上冷雨突寒的极端环境麻痹,她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出血了。等我回到帐篷时她已经神志不清,分不清上下天地,只是不断对我说,云红了,太阳出来了,其实她看到的是地上的血。”
2023年,庞望在项目会开始前对向司天回忆26年前的天灾人祸,这件事他说过很多遍,因为他有太多解不开的疑惑,而这件事也是改变了他和向虞人生后半段的重要节点。
对于庞望祥林嫂似的倾诉,向司天从未打断过他,过去的故事让他有种陌生的熟悉感,明知自己不可能记得起出生境况,可他就像也在现场,他能感受到母子连心的涌动异样。
回忆的结尾向司天可以通篇背诵,那是虞之舟与世长辞前最后的呓语:宝贝的答案,是司天……
那时的庞望对虞之舟的遗言许久摸不着头脑,直到一声不响的向虞不假思索地在出生证填下一个熟悉的名字,答案迎刃而解:向司天,这个提早出生于上半年的孩子为他给父母出的题揭晓了答案。
环境忽然嘈杂起来,人流随着被推开门的会议室涌入,大家各自寻找自己的小组位置,不一会儿空荡的大开间便被填满。庞望离开向司天坐回小组领导所在的第一排,和台上学科专家位置上就坐的向虞面对相望。
庞望的眼神刻意追着向虞,但向虞却也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就算偶尔对焦,他也似是不经意般立刻略过庞望正准备投送的友善。
全息智能与精准免疫的结合是科技爆炸的世界里未来医疗必要场景,更是一场跨越式的科技创新,“春生计划”首席科学家,中科院上海院院士陆定特意向在座专家和研究院介绍新加入的中医大团队。
“过去中医的作用多在于西医标准化治疗基础上加载辅助干预,但2022壬寅年精准防控变异毒株的成功案例有目共睹,综合近十年基于中医临床‘治未病’的大数据,中医个体差异化的诊疗实践是对全息精准免疫的重要支持,我们跨越学科所有的技术目的都是为了整体的可复制性,中医大的加入正是为了综合差异完善整体。”
陆定发言过程中向司天一直紧张地盯着向虞,他怕父亲又会像媒体专访那天一样说出什么惊天之语,除了担心专业分歧造成两个团队敌意,他也怕父亲的“刺头”引领导不悦影响前途,父亲在这方面是有前车之鉴的。
但向虞的反应并无不妥,他和所有在座专家一样,鼓掌欢迎中医大团队的到来,态度和受访那日大相径庭,只是无论他听还是讲,全程连眼角都没有扫到过中医组所在的位置。
会中,向司天积极参与讨论,从靶向诊疗讲到运气推演,试图引起父亲的注意,可向虞始终表情如一,没有欣赏,没有厌恶,也没有思考,始终视他无物。向司天求助地看向庞望,他在向司天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压了压手掌,示意他放弃讨好向虞。
“用力过猛了,你爸不吃这套。”会后,庞望陪向司天等在会议室外,各团队成员早已离开,只有向虞和陆定留在会议室讨论着什么。
向司天发愁:“我当然知道我爸比我硬,但如果我们不在一组也就罢了,可咱们现在归他管,不和他搞好关系我太为咱们组担心了。”
“别有压力,他的偏见不会随你们之间的关系亲疏改变,我倒是觉着缓和你们父子关系比给他纠偏重要。”庞望有些可怜地望着向司天,这个孩子既有向虞的活泼,又像虞之舟的乐观,凡事总先往好处想,如果虞之舟活着他们该是多么开朗的一家人,但虞之舟的离开让向虞丢了他饱满的后天性格,只剩下冷硬相加的先天特质,他没了温度,没了容量,苦了自己,更苦了孩子。
这时一个皮肤白净的女孩儿从走廊拐过来,她对庞望摆了摆手算作招呼,目光又在向司天身上停留片刻,她似乎认识他,但向司天不认识她,只觉着她好像是个混血,虽然她是黄白皮肤黑色头发,但五官气质不像亚洲人。
“我是Zoe,向博士的助手,也是他的学生。”Zoe打招呼的方式松弛,对庞望这种长辈一直没毕恭毕敬过,她讲话耿直,完全不客气,“我想老师并不想见你们,他对把中医组划进交叉信息组很不满,一会儿看到你们他会不开心的,你们别等了,不会有好结果。”
向虞拉下脸,生气道:“你会不会说话?庞教授是我老师,外国人也不能这么没礼貌吧?中文不精就去学,你是在中国跟项目,不要以后拖我们的后腿。”
Zoe眼神轻蔑地打量师徒二人,哼笑:“我是好心提醒你们,这么大岁数俩人碰一鼻子灰多难堪,不接受算了,况且你老师又不是我老师,你不用给我强调礼貌。”
“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好没礼貌一女的……”
向司天拦住她理论,却话说一半被庞望拽住,劝他:“还没看出来吗,你爸这8年没少借着中西医对立说咱们的难听话,她把偏见学透了,讲不通的。”
“她没脑子吗?自己没判断力吗?我爸说啥他信啥?我也没对你这么盲从啊。”向司天甩开庞望,下巴点着怒视他的Zoe,“说得就是你,没脑子才会跟着偏执狂……”
会议室的门豁然大开,向虞从里面走出来,向司天没来得及收口,“偏执狂”三个字子弹似的冲向虞射出去,他却看都没看向司天,只是瞪了眼庞望,而庞望刚张开的嘴又在他的敌视下闭住,悻悻收回陪向司天讨好他的想法,26年了,向虞眼里的冷未消退分毫,讨好管什么用呢?
陆定不知道内情,以为两人不熟,边继续劝向虞边拉住庞望提要求:“对‘春生计划’来说,中医的作用暂时不在医工、物理或是细胞那些研究的专项中具体化,但这些年中医古籍课题的发展突飞猛进,上级对交叉医学的全面本土化很有想法,这一点向虞你要把握好尺寸,好好用人,庞望和他的课题组一定会让你眼前一亮的。”他看看两人,问向虞,“你们都是88届的,听说当年庞望很有些名气,你不认识他?”
向虞摇头:“不认识。”
庞望和向司天一起看向他,忍了忍,谁也没把真相挑破,听Zoe的话中有话和陆定的口气,刚才留下住一定是向虞想把中医组踢出自己负责的部分,而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便破罐子破摔了。
幼稚,向司天斜一眼向虞,深觉那张自带威严的脸下藏着一颗稚童的心。
四人送走陆定,庞望这才直视向虞,感叹:“你终于成熟了,我都替你捏把汗,害怕你会上胡说气死陆老。”
“耍耍没礼貌的记者就算了,这是什么场合?我没必要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向虞说完,表情浮现一丝搭了话的后悔,于是找补,“你谁啊?我们认识吗?”
话音未落,向虞人已经大步走出了四五米,向司天本站在走廊中间,但向虞并没有收脚的意思,好像向司天不躲开他就会撞上去。向司天不想躲,他想或许他们撞成一团至少还能说上两句话,但见向虞大步流星的冲来,他还是下意识地退后,贴在了墙上。不亲不近的至亲之间最尴尬,明明心里想过无数种亲昵的方式,可到了现实当中不是肉麻就是为难,像隔着一层薄膜,看似什么也没有却总也冲不到心里那步去。
Zoe捂嘴嗤笑,匆匆跟上向虞从走廊尽头消失。
向司天和庞望并肩立在走廊中央目送那对师徒离去,庞望拍了拍自己徒弟,安慰他:“别急,反正你要天天和他在一起了。”
“老师,你说……”向司天盯着成了两个黑点的背影若有所思,“我爸不会给我找了个后妈吧?”
大腿闷痛,庞望结结实实踹了向司天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