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以上技术人才专场”的横幅,高悬在那座老旧写字楼的三楼入口处。岁月的侵蚀,让横幅的红漆剥落了边角,恰似一道尚未愈合、触目惊心的伤口,无声诉说着时光的无情与沧桑。陈默手里紧紧攥着简历,伫立在门口,一阵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消毒水与复印机油墨混合的味道,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父亲住院时的走廊。那里,同样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弥漫着压抑与无奈,而此刻,这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即便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却仍努力挺直腰杆的中年人。
陈默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会场,却发现这里比他想象中更为狭小逼仄。二十来张折叠桌拼凑而成的展台前,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头发花白的求职者。他们面容憔悴,眼神中满是疲惫与迷茫。会场入口处的易拉宝十分醒目,上头写着“丰富经验优先”“稳定压倒一切”等字样,可在那不起眼的角落,却用极小的字标注着“薪资面议(低于市场平均 30%)”。这微小的字体,就像一记沉重的闷棍,打得陈默心头一震。他的目光扫向邻座,只见一位中年人正拿着橡皮,在简历上反复涂抹,将“15年工作经验”硬生生改成“10年”,橡皮屑簌簌地落在他那泛白的衬衫领口,仿佛是岁月无情的馈赠。
陈默怀揣着一丝期待,走向第一个展位。命运却在此刻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坐在展位后的,竟是他曾经手把手教过的徒弟——张涛。三年前,在公司里,陈默倾尽全力,将 Linux运维的知识与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个年轻人。如今,张涛穿着略显皱巴的衬衫,领带歪在锁骨处,看上去有些滑稽,却又像一面无情的旗帜,在陈默面前肆意地嘲弄着。“默、默哥?”张涛眼中满是惊讶,那目光就像一把锐利的刀,扫过陈默洗得发白的袖口,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后半句话被堵在了喉咙里。陈默强忍着内心的波澜,递上自己的简历。张涛接过简历,手指在“技术支持经理”的头衔上停顿了两秒,随后小声说道:“我们主要招驻场工程师,需要 24小时待命,您看这......”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更多的则是为难,那言外之意,陈默又怎会听不明白。
还未从这尴尬的场景中缓过神来,陈默便迎来了更为难堪的技术测试环节。摆在他面前的问卷,题目都是关于“新兴技术适应力”的,“Docker容器化部署步骤”“K8s集群搭建经验”等问题,像一道道难以逾越的沟壑,横亘在他眼前。这些新兴技术,对他来说,就如同天书一般晦涩难懂。他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盯着那白纸黑字,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上个月帮女儿雨桐打印作业时的情景。当时,他误把“云服务器”打成“云服务期”,雨桐看到后,笑着调侃:“爸爸,你怎么比奶奶还不如呀。”此刻,那调侃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陈默手中的圆珠笔在“是否掌握微服务架构”的选项上,洇开了一团墨点,那墨点,恰似他此刻落在职业画卷上的泪,饱含着无奈与心酸。
中场休息,本应是稍作喘息的时刻,陈默却遭遇了一场堪称灾难的偶遇。他走进茶水间,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正对着那复杂的扫码支付界面研究得一头雾水。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惊呼:“这不是雨桐爸爸吗?”他猛地转身,只见女儿同班同学的妈妈站在那里。这位妆容精致的女士,目光先是落在陈默磨破的皮鞋上,而后缓缓上移,扫过他胸前别着的招聘会入场证。紧接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掏出手机,一边翻找一边说道:“您爱人上次说您在科技公司上班,是这家吧?”她手指划过屏幕,上面是某家初创公司的招聘信息,那公司的 LOGO,正是今天没来参展的展位之一。陈默站在原地,只觉脸上一阵发烫,仿佛被人当众揭开了遮羞布,无地自容。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打击,陈默还能勉强支撑,那么在“职业规划”面试环节,身体的背叛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刚开口,说道:“希望发挥技术积累优势......”话还没说完,后颈的风湿痛便像一根尖锐的钢针,猛地扎进神经。他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疼得他脸色煞白。面试官原本还算温和的眉头,瞬间皱成了一个“川”字,目光如炬,掠过他简历上的“颈椎病”病史,随后,笔尖在“抗压能力”一栏,重重地画了个叉。陈默见状,心急如焚,慌忙解释:“我能适应加班......”可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面试官无情地打断:“我们需要的是能跟得上新技术的人,不是需要医保报销的人。”这冰冷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地刺进陈默的心窝,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招聘会终于散场,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将整个走廊照成了一片金色。这本应是充满希望与温暖的色彩,此刻在陈默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前行,不经意间,瞥见墙角堆着半打被揉皱的简历。他走近一看,其中一张上的照片格外眼熟,那是今天在展位上见过的一位前国企工程师。简历上,“高级架构师”的头衔依然醒目,可那也只是停留在 2010年的荣光了。陈默心中一阵唏嘘,继续向前走去。电梯里,几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听说楼上常规招聘会有 95后开价 30K,咱们这儿最高才 12K,真是三十年河西......”他们的话语,像一把把盐,撒在陈默的伤口上,让他心中的苦涩愈发浓烈。
走出写字楼,暮色已然笼罩了整个街道。城市的霓虹灯渐次亮起,将夜晚装点得五彩斑斓,却无法照亮陈默心中的灰暗。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骑手 APP上有三个新订单在闪烁,那跳动的提示,就像在催促着他。他低头望向胸前的入场证,此刻,“专场”两个字的烫金掉了一半,露出底下粗劣的印刷体,就如同他那被现实剥落得所剩无几的职业尊严。他骑上电动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中。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车辆之间,他突然想起 17年前,自己第一次参加行业峰会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站在展台前,接受着众人的赞誉与羡慕。而如今,时过境迁,他的“专场”,却变成了午夜寂静而又漫长的街巷,变成了永远也送不完的外卖,变成了 40岁以上技术人才被时代无情折叠的黯淡未来。
手机突然震动,打断了陈默的思绪。他停下车,掏出手机,是妻子林悦发来的照片。照片里,雨桐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作业本下压着一张画。陈默放大图片,只见画里的爸爸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站在一间摆满电脑的房间里,脸上洋溢着微笑。那笑容,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他盯着照片,许久许久,突然发现画里的自己没有白头发,也没有黑眼圈,就像 23岁刚入职时的模样,朝气蓬勃,充满希望。陈默的视线渐渐模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发动电动车,继续前行。路过一家亮着灯的培训机构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玻璃上贴着“0基础学 Python,40岁以下优先”的广告。他的影子在霓虹灯的映照下,被拉得老长,与招聘会场里那些同样弯曲、疲惫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成为了这个时代最沉默、却又最真实的注脚,无声地诉说着一代技术人的挣扎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