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江夜渡

寒潭水冷得像千万根钢针刺入。

燕昭浮出水面时,肺里火烧般疼痛。苏清欢被他托在臂弯里,已经失去意识,颈间的青纹在幽蓝水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寒潭四周的岩壁上插满断剑,剑柄上缠绕的丝绦早已腐朽,在寒气中僵硬如铁线。

燕昭喊道:“韩三笑!”他的喊声在剑冢中回荡。没有回应,只有水珠从钟乳石尖端滴落的声响。他拖着苏清欢爬上岸,发现那些跪在潭边的惊鸿阁干尸手中,青铜匣子全都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剑魄...”燕昭想起铁无锋未说完的话。他掰开一具干尸的手指,骨节发出脆响,指骨内侧有细密的刻痕,像是某种剑谱的图解。正欲细看,远处突然传来岩石崩裂的巨响。

追兵到了。

燕昭抱起苏清欢冲向最近的甬道,苏清欢的焦尾琴在潭水中泡得发胀,但奇怪的是琴弦反而恢复了张力。通道越来越窄,最后只能侧身通行。岩壁上的剑痕渐渐变得密集,有些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

拐过第三个弯,前方出现微光。燕昭踉跄着冲出去,却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这是个半天然的石台,突出在千丈峭壁之上。下方云海翻腾,远处惊鸿阁的楼阁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的脊背。最令人心惊的是连接两端的索桥:三根碗口粗的铁链上铺着木板,此刻正随着山风剧烈摇晃。

“抓紧我。”燕昭用断剑割下衣带,将苏清欢绑在背上。刚踏上索桥,身后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五个持剑的白衣人冲出洞口,每人耳后都寄生着双头血蛭,眼白完全变成了黑色。

索桥在风中像秋千般摆动,燕昭的轻絮剑已经遗失在寒潭,此刻手中只有半截锈剑。第一个追兵踏上索桥时,他猛地跺脚,腐朽的木板应声而裂,追兵惨叫着坠入云海。但剩下四人竟同时跃起,剑尖点在铁链上借力,如鹞子般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背上的苏清欢突然动了。她的手指划过焦尾琴仅存的三根弦,奏出个刺耳的和弦。追兵们的剑招顿时乱了章法,有两人直接撞在一起,坠下深渊。但琴音也震碎了更多木板,燕昭脚下的桥面开始分崩离析。

“跳!”

最后三丈距离,燕昭纵身跃向对岸。锈剑插进岩缝,在滑落前的刹那,他抓住了突出的一截树根。背上的苏清欢发出痛苦的呻吟,颈间青纹已经蔓延到脸颊。

峭壁上的树根导向一条猎人小径。燕昭沿着湿滑的石阶下行,暮色渐浓时终于看见山脚的渔火。那是个傍水的小村落,十几间茅屋环绕着简陋的码头。最引人注目的是停泊在岸边的三艘漕船,船头插着五湖盟的旗帜。

苏清欢气若游丝,道:“我们得混上船,水路比陆路安全...你的伤...”

燕昭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肋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能是跳崖时被岩石划开的。天蚕金丝甲挡住了剑刃,却防不住钝器冲击。他撕下衣袖草草包扎,搀着苏清欢向码头摸去。

戌时的渔村笼罩在炊烟中。燕昭用最后的铜钱从一个醉汉那里买了套粗布衣裳,又用苏清欢的金耳环换了坛烈酒。两人扮作卖酒的夫妇,低着头走向最大的那艘漕船。

“站住!今晚不装货!”守卫是个独眼汉子,腰间别着把鱼叉。

“刘爷订的烧刀子,说好酉时三刻送到船上。”燕昭晃了晃酒坛,故意露出青州口音。

守卫将信将疑地凑近闻了闻,独眼里闪过一丝贪婪道:“刘麻子什么时候喝得起‘一线喉’了?”他掀开坛盖猛灌一口,喉结滚动两下,突然瞪大眼睛,苏清欢的银针已经刺入他颈后的穴位。守卫软绵绵倒下前,燕昭扶住了他,顺势拖进阴影处。

苏清欢收回银针,道:“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他体内的血蛭会分解药效。”

漕船比想象中宽敞,甲板上堆满木箱,用油布盖着,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和某种草药味。燕昭撬开一个箱子,里面果然是酒坛,青泥封口上印着惊鸿阁的飞羽纹。奇怪的是坛身冰凉,像是刚从冰窖取出。

苏清欢的指尖抚过坛身,道:“不对劲,酒不会这么冷...”

船舱深处突然传来闷响,像是有人在捶打木板。燕昭示意苏清欢留在原地,自己摸向发声之处。货舱最里侧摆着三个特制的铁笼,每个笼子里都蜷缩着个昏迷不醒的武者。借着气窗透进的月光,燕昭看清了最近那人手腕上的刺青,是龙虎镖局的徽记!

“是失踪的镖师,还活着。”燕昭低声唤来苏清欢。

苏清欢检查了镖师的瞳孔和脉搏道:“中了'三日醉',和漕帮那些人症状一样。”她突然凑近嗅了嗅,道:“但多了味药...赤堇砂?”她从发间拔下银簪,蘸取镖师嘴角的唾液,簪尖立刻泛起诡异的蓝光。她说道:“有人在用他们试药...”

甲板上突然传来脚步声,燕昭吹灭油灯,拉着苏清欢躲到货堆后面。来的是两个船工,提着盏昏黄的灯笼。

年轻的那个抱怨道:“这批'货'比上次难伺候,昨儿又死了一个,扔江里时还在抽搐。”

年长的船工呵斥,道:“少废话,天亮前必须送到惊鸿阁,舵主说了,少一坛扣半年工钱!”

等两人走远,燕昭立刻动手撬笼锁。锈剑不堪重负断了,他索性用天蚕金丝甲缠住手掌,直接扯弯铁条。第一个镖师被拖出来时浑身冰冷,胸口却有个诡异的红点在游走,像是皮肤下有活物。

苏清欢取出个小瓷瓶,道:“是血蛭母虫的幼虫,得引它出来...”

舱外突然响起号角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快起锚!有追兵!”

燕昭从气窗望出去,只见江面上飘来三艘快船,船头站着十几个持剑的白衣人。月光下他们的剑刃泛着蓝光,动作整齐得可怕,正是惊鸿阁的剑侍!

燕昭抱起苏清欢,道:“来不及救人了,我们得先......”

漕船突然剧烈倾斜,货箱纷纷滑向一侧,酒坛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浓烈的酒香瞬间充满货舱,其中混着醉仙藤特有的甜腻气息。燕昭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拖着苏清欢冲向侧舷的排水口。

苏清欢撕下衣角捂住口鼻,道:“酒里有毒,是加强版的'三日醉'!”

排水口勉强容一人通过。燕昭先钻出去,半个身子悬在船外时,突然看见江面上漂着个黑影,是艘小渔船,船头坐着个戴斗笠的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收渔网。更诡异的是,那老者抬头看向漕船的瞬间,燕昭看清了他的脸:右眼是正常的,左眼却呈现出浑浊的乳白色!

“跳!”燕昭拉着苏清欢跃入江中。冰冷的江水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下沉过程中,他看见那艘小渔船上站起个熟悉的身影,铁无锋!铁塔般的汉子手持重剑,正对着漕船比划着什么。

浮出水面时,漕船已经乱成一团。惊鸿阁的剑侍们如鬼魅般跃上甲板,见人就杀。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打碎的酒坛里升腾起淡蓝色的雾气,接触到雾气的船员纷纷倒地抽搐,耳后钻出红色的虫须!

“上渔船!”燕昭拖着苏清欢游向那艘神秘小船。铁无锋不见踪影,只有斗笠老者坐在船尾,慢悠悠地划桨。当两人爬上船板时,老者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寒江孤影,二十年不见了。”

燕昭这才注意到老者缺了四根手指,仅剩的拇指上戴着个青铜指环,刻着惊鸿阁的纹章。苏清欢却盯着老者的渔网,网中根本没有鱼,而是十几个青铜小瓶,每个瓶口都用蜡密封着。

“前辈是...”

“守墓人。”老者摘下斗笠,露出满布疤痕的光头,“专门埋葬用剑之人的守墓人。”他指了指远处混战的漕船,“就像那些。”

惊鸿阁的剑侍已经控制了局面,他们不杀普通船员,而是将人集中到甲板上,挨个检查耳后。有个年轻船工试图反抗,被一剑刺穿肩膀,流出的血竟是诡异的银白色!

“开始了。”老者突然划桨转向,“血剑重生。”

小渔船无声地滑入江心雾霭。燕昭帮苏清欢拧干衣衫,发现她颈间的青纹又蔓延了几分。老者从怀中掏出个锡壶扔了过来道:“喝下去,能暂缓毒性。”

壶里是辛辣的药酒,入喉如刀割。苏清欢却眼睛一亮道:“雪莲、灵芝...还有...龙血竭?”

“女娃娃懂行。”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二十年前的血剑之祸,我靠这个保住半条命。”

老者突然压低声音,道:“你们要找铁无锋?那傻小子去闯惊鸿阁禁地了。”

江雾越来越浓,半里外的漕船已经看不见踪影。老者熟练地操纵渔船避开暗礁,时不时俯身倾听水面,像是在追踪什么声音。燕昭注意到他耳后的皮肤上有道旧伤,形状酷似剑伤,但边缘过于整齐,像是自己划的。

燕昭警惕地问道:“为什么帮我们?”

老者从渔网中取出个青铜瓶,轻轻一摇,里面传出液体晃动的声响,他说:“为这个。血剑魔君的真传,'剑魄'。”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痰里带着黑色丝状物,道:“铁无锋那傻小子以为剑魄是把剑...其实...”

苏清欢突然抢过青铜瓶,对着月光观察道:“里面是...血蛭母虫的提取液?”

老者的独眼亮得吓人,道:“女娃娃果然得了白若瑜真传。”他指向远处惊鸿阁的方向,道:“那里有口千年寒潭,潭底沉着的不是剑,是血剑魔君当年留下的十二瓶'剑魄',用他自己骨髓培育的血蛭王。”

渔船突然剧烈摇晃,老者猛地站起,独眼盯着浓雾深处道:“来了!”

雾中浮现出巨大的黑影,是艘楼船,船头雕刻着狰狞的龙首。甲板上站着十几个持弩的黑衣人,每人脸上都戴着青铜面具。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那个白衣人:未戴面具,长发用金环束着,手中握着支骨笛。

老者声音发颤,道:“五湖盟主...他竟然亲自出马了!”

白衣人举起骨笛,诡异的旋律穿透浓雾,燕昭怀中的苏清欢突然痉挛起来,颈间的青纹如活物般蠕动。更可怕的是,江面开始泛起不自然的波纹,无数银白色的小点从水下升起,是血蛭幼虫!

老者喊道:“跳船!他夺回青铜瓶,猛地砸向船板。瓶子碎裂,里面的黑色液体接触空气立刻燃烧起来,形成一道火墙隔开楼船。老者道:“游到对岸去!寒潭在惊鸿阁后山,铁无锋等你们!”

燕昭抱着苏清欢跳入江中,入水前的最后一瞥,他看见老者抽出把短刀刺入自己左耳后方,鲜血喷涌而出,那血竟是银白色的,遇水即燃,将整个江面映得如同白昼。

楼船上的笛声变得尖锐,燕昭感到有东西在咬他的小腿,是血蛭幼虫!天蚕金丝甲护住了躯干,但四肢很快传来密集的刺痛。苏清欢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青纹爬满了半边脸颊。

“坚持住...快到岸边了...”燕昭拼命地划水。

一支弩箭突然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楼船上的弩手已经瞄准了他们。燕昭把苏清欢护在身下,准备用身体挡箭。千钧一发之际,江底突然升起无数气泡,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冲击波将两人掀向岸边,燕昭挣扎着浮出水面,看见整艘楼船陷入了火海。那些银白色的血蛭幼虫在高温中纷纷爆裂,发出炒豆般的噼啪声。火光中,他恍惚看见铁无锋的重剑在楼船甲板上横扫,但很快又被浓烟遮蔽。

岸边的芦苇丛提供了暂时的掩护,燕昭拖着苏清欢爬上岸,发现这里离惊鸿阁已经很近,山门处的灯笼清晰可见。更令人心惊的是,山路上排着长队,都是穿白衣的惊鸿阁弟子,每人手里捧着个青铜匣子,正向山顶行进。

苏清欢突然清醒过来,虚弱地指着那些弟子,道:“剑魄归位...师兄说过...这是血剑重生的仪式...”

燕昭撕下衣衫为她包扎伤口,月光下,他看见自己小腿上附着十几条血蛭幼虫,正在往皮肤里钻。他咬牙用断剑刮去虫子,伤口立刻涌出黑血。

苏清欢按住他的手,道:“没用的...幼虫一旦入体,只有寒潭能逼出来...”她突然咳嗽起来,吐出一口带着银丝的鲜血,道:“听着...剑魄不是武器...是...”

芦苇丛中突然传来沙沙声,燕昭握紧断剑准备迎敌,钻出来的却是满身是血的韩三笑!总镖头的八卦刀只剩半截,左肩插着支弩箭,走路一瘸一拐。

韩三笑瘫倒在地,道:“总算...找到你们了...铁无锋让我带话...寒潭在...在...”

一支羽箭突然穿透他的喉咙,韩三笑瞪大眼睛,手指向惊鸿阁后山方向,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燕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峭壁上有个不起眼的山洞,洞口垂着条铁索。

“走!”燕昭抱起苏清欢冲向山脚。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弩箭破空声,但他不敢回头。苏清欢的呼吸越来越弱,青纹已经覆盖了她整张脸,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保持清明。

苏清欢突然抓住燕昭的衣领,道:“燕昭...如果我变成那种怪物...杀了我...”

山脚下的石碑林提供了暂时的掩护,燕昭躲在最大的那块石碑后,发现上面刻着“血剑之祸殉难者”几个大字,落款是四大剑派掌门的签名,其中惊鸿阁主的印章已经被人用剑刮花。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燕昭数了数剩下的银针,只有三根了。正当他准备拼死一搏时,苏清欢的焦尾琴突然自动发出嗡鸣。不是琴弦震动,而是整个琴腔在共鸣!

苏清欢挣扎着坐起来,道:“是...剑魄感应...铁无锋说得对...剑魄在召唤...”

山路上那些捧匣的惊鸿阁弟子突然同时停下脚步,他们转向同一个方向,举起青铜匣子。月光下,匣子里的液体泛出银光,与惊鸿阁主殿屋顶的明珠形成诡异的光桥。

更远处,寒潭方向传来铁链断裂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