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深沉,已是三更时分。
周锐独自一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北山义庄的崎岖山路。
他应的是慧玛前夜之约,前来学习那【死门八段斩】。
白日里,柱首郭严泰虽然安抚众人。
说那些被慧玛斩杀的山贼只是探路的斥候。
黑风寨主力暂时不会大举来犯,让大家安心筹备锻刀大赛。
但周锐心中清楚,这多半只是柱首为稳定人心的说辞。
黑风寨近千之众。
又在自家地盘上折损了精锐、暴露了意图,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袭击随时都可能降临。
因此,他今日特意向范大成主动请缨。
认领了夜间巡视北山这一片的任务。
如此一来,既能名正言顺地深夜来此赴约。
也能顺道仔细查探义庄左近有无异常动静。
而那些贼人的尸首也在护坊队的帮助下填埋到了别处。
多半不会被上山砍柴的樵夫发现。
他怀中揣着两只用荷叶包好的烧鸡。
算是对这位神秘“前辈”的一点心意。
越靠近义庄,山林间便越发寂静。
只有夜风穿过枯枝败叶发出的沙沙声。
周锐潜行至义庄院外,先是藏身在暗处仔细观察了半晌。
确认并无埋伏或其他人活动的迹象后。
才小心翼翼地翻过那段早已破败的院墙,轻巧地落入院中。
院内景象,却让他眉头微蹙。
靠墙那口积满落叶的破旧大水缸。
昨日他来时,里面还是半满的、浑浊不堪的雨水。
此刻,缸中的水却已是满盈欲溢。
而天井中央,前夜他与慧玛分别时燃过的那堆篝火。
虽然早已熄灭,但走近了,仍能感受到一丝余温。
人呢?
她动过这水缸?还是……在我离开后,又有其他人来过此地?
周锐心中警惕顿生。
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四周除了风声虫鸣,再无其他异响。
他目光扫过义庄那几间破败的屋舍,大多数房门都已腐朽倾颓。
只有正屋旁边一间偏房的木门,似乎是虚掩着的。
她会在里面吗?
周锐抽出腰间的短铁尺,一步步谨慎地靠近那间偏房。
他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向那扇虚掩的房门。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门轴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周锐借着从门缝透入的月光向内望去。
只见房内靠墙的一张破旧木床上,似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躺卧。
在朦胧的月色下,那裸露在外的颈项和手臂,显得格外白皙。
有人?!是慧玛?还是……
就在周锐心中惊疑不定,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的瞬间——
“唰!”
一道破空之声陡然从房内射出!
周锐只觉一股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咄!”
一枚黑影擦着他的耳边飞过。
狠狠地钉在了他身后的门框之上!
匕首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入木至少三寸!
若是他方才再往前一步,或是推门的动作再大一些。
这柄匕首,此刻恐怕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几分慵懒和不满的沙哑女声,从房内悠悠传来:
“没人教过你,进别人屋子之前,要先敲门吗?”
随着话音,慧玛那身披着古朴衣袍的熟悉身影,从偏房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她手中还把玩着另一柄匕首,这回她没有戴上那覆面的笼罩。
慧玛眉眼低垂,白发飘散,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她似乎并未计较周锐方才的冒犯。
目光落在周锐手中提着的油纸包上,斗笠下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
“哦?还真带了‘束脩’来?
你这小子,倒是比我想象的要上道些。
我还以为你会空手而来,或是被我昨夜的手段吓得不敢露面了呢?”
周锐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惊悸,将手中的烧鸡递了过去:
“小子不知前辈在此歇息,鲁莽之处,还望海涵。
这是晚辈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不就是你叫我来的吗?
还说得好像是我自己死皮赖脸硬要巴结你一样……
他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慧玛毫不客气地接过烧鸡。
随手撕下一只肥嫩的鸡腿,也不顾什么仪态,就着月光小口咬了起来。
她吃了几口,似乎觉得味道尚可,才抬头看向周锐:
“小子,我看你资质只能算中平,悟性也勉强过得去。
但你心思太杂,所求也太多。”
周锐心中一凛,不知她此话何意。
慧玛拍了拍手上的油渍:
“这世上练武之人,十有八九,所求不过‘名’、‘利’二字。
拜名师,入大派,苦修勤练,为的不过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更有甚者,不惜重金求购丹药秘方,用虎狼之药浸泡身体。
强行催谷气血,只为速成,好在江湖上争一个虚名。
或是能混个一官半职。
这些人,练的不是武,是钻营,是他们的欲望。”
她顿了顿:
“我这【死门八段斩】,可不是让你用来扬名立万。
或是去跟人争强斗胜的炫技之法。
它不通经络,不壮气血。
不能助你突破什么武道瓶颈,让你延年益寿。
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
如此,你还愿学吗?”
慧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直刺周锐内心。
周锐沉默了片刻。
他想到了被逼逃亡的徐庆元(虽然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了黑风寨那近千山贼的威胁。
更想到了自己和叔父在这乱世中如同蝼蚁般的命运。
“回前辈。小子如今所求。
不过是能在这吃人的乱世之中,护住自身周全。
若这【死门八段斩】能让小子拥有这份自保之力,小子愿学!
至于其他……小子早已不敢奢求。”
慧玛斗笠下的赤瞳似乎微微眯了眯。
倒也算坦诚。
护身么……这【死门八段斩】若只用来护身,未免也太小瞧它了。
也罢,路是他自己选的,能走到哪一步,且看他自己的造化。
“既如此,你且站好了。”
不等周锐反应过来,只见慧玛身形一晃。
周锐只觉眼前几道模糊的残影掠过。
随即,他便感觉自己四肢脉门,被几根冰冷而精准的手指接连点中!
一股奇异的麻痹与滞涩感瞬间传遍全身!
他骇然发现,自己体内的气血之力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强行截断。
手脚顿时变得沉重无比,甚至连最简单的抬手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莫慌。”慧玛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只是用特殊手法,暂时封闭了你四肢末梢的部分感知。
也阻断了你对体内气血的精细调动。
日出之后,这些封禁自会解开,对你并无损伤。”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道:
“寻常武人练功,讲究眼到、手到、心到、意到。
但真正的生死搏杀,瞬息万变。
敌人岂会给你从容观察、调匀呼吸、催谷气血的机会?
你必须学会在自身气血受阻、五感被部分剥夺的情况下。
依旧能凭借身体最本能的直觉,做出最快、最准确的攻防反应!”
她指向旁边黑暗的河滩:
“你有没有试过,在黑漆漆的河里。
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徒手去抓一条泥鳅?”
周锐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慧玛继续说道:
“那种时候,你眼睛没用,耳朵也听不清水声。
你只能靠什么?靠你的手,感受水流里一点点细微的变化。
靠你身体最原始的直觉,去判断泥鳅会往哪游,然后在一瞬间出手!
真正的高手,不是那些气血充足、动作漂亮的人。
而是就算浑身是伤,气血快耗光了。
也能在一瞬间,把最后一口气用在最关键的一击上。
不管是杀敌还是脱身,都一击见效!
想要杀敌,先得学会护得自身周全。
这才是你入门的第一课。”
慧玛说完,也不等周锐消化。
随手从地上捡起几颗指头肚大小的石子,在手中掂了掂。
“现在,你便来试试。
用你那被我‘封住’了七成感知和气血调动能力的身体。
来抵挡我这几颗‘小玩意儿’。”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周锐感到一股莫大的寒意。
周锐只觉手脚沉重,气血运转也极为滞涩。
平日里能轻松提起的铁锤,此刻怕是都难以挥动。
他看着慧玛手中那几颗看似无害的石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前辈……这……要是没挡住呢?”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声锐响!
石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擦着他的面颊飞过!
“砰!”
一声闷响从他身后传来!
周锐只觉耳边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他骇然回头,借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芒。
只见那青石砌成的墙壁上,竟赫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这就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