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死寂。浓重的血腥味、污水的腐臭与青鸢身上那股清苦的药草香奇异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蒙狰如同受伤的困兽,杵着插入泥泞的破阵戟,赤红的双目死死钉在青鸢那双素白的手上,以及她指尖下萧烬惨白如纸的脸。每一秒的流逝,都像钝刀子割在蒙狰紧绷的神经上。他臂膀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混合着泥水,带来阵阵眩晕和冰冷,却远不及心头的焦灼与恐惧。
青鸢半跪在泥泞中,素色的裙摆浸染了污浊,却无损她周身那股清冷出尘的气质。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萧烬冰冷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脉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伴随着生命力的急剧流逝。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平静无波,唯有长长的睫毛在昏暗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她收回诊脉的手,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没有看蒙狰,声音清冷如同冰珠坠地:“按住他。尤其是左肩。死,或残臂,皆在一线之间。”
蒙狰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他猛地扑到萧烬身侧,那双沾满血污、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一只死死按住萧烬的左肩胛骨上方,另一只则牢牢压住萧烬的胸膛,防止他因剧痛而挣扎。他的动作粗鲁而沉重,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
萧烬在昏迷中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和即将到来的痛苦,眉头紧蹙,发出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青鸢仿佛没有听见。她素手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古朴陈旧的黑色木盒。盒盖打开,里面是数十根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微光。旁边还有几个小巧的瓷瓶和一个薄如蝉翼的刀片。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萧烬左肩胛那支深入骨缝、兀自颤动着的箭杆上。箭头带有倒钩,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嵌入骨肉,周围的血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两指,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精准地捏住了箭杆靠近肩胛骨的位置。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蒙狰屏住呼吸的瞬间——
青鸢的手腕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小幅度,极其迅捷地一抖、一旋!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入肉声!
那支深陷骨肉的箭矢,竟被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巧劲,如同抽丝剥茧般,瞬间拔了出来!带出一小股暗红近黑的血箭!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甚至没有给萧烬的身体带来剧烈的震动!
然而,箭簇离体的刹那,一股混杂着腥臭和腐败气息的污血,猛地从创口喷涌而出!那创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骨头上被倒钩撕裂的细小痕迹!
“嘶!”蒙狰倒吸一口凉气,按住萧烬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他看到那创口深处翻卷的、带着死气的血肉,心头一片冰凉。
青鸢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她迅速拿起那个薄如蝉翼的刀片,在蒙狰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探入那狰狞的创口!
刀光在昏暗的洼地里闪过几道细微的寒芒。她的动作精准、稳定、迅捷到了极致。刀片如同拥有生命,在翻卷的腐肉和碎裂的骨缝间灵巧地游走、切割、剔除!每一次下刀都精准地避开重要的血管和神经,每一次剔除都带走一片暗黑坏死、散发着腥臭的组织!
“呃啊——!”昏迷中的萧烬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管深处挤出的惨烈嘶吼!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刺穿了他残存的意识,让他短暂地挣脱了昏迷的束缚!他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蚯蚓,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衣衫!若非蒙狰那如同铁箍般的力量死死压制着他,他几乎要弹跳起来!
蒙狰牙关紧咬,脸颊肌肉疯狂抽搐,赤红的双眼中第一次涌上了水汽。他能感受到萧烬身体里那濒死的、野兽般的挣扎力量,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剧痛和死亡的疯狂抗拒!他只能更用力地压制,嘶哑地低吼:“兄弟!撑住!给老子撑住!!”
青鸢对萧烬的剧痛嘶吼和蒙狰的低吼充耳不闻。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小小的创口上。刀片翻飞,腐肉剥离。当创口深处露出相对鲜红的肌理和森白的肩胛骨时,她迅速放下刀片,拿起一个瓷瓶,将里面一种淡黄色、散发着浓烈辛辣和苦涩气味的药粉,均匀而迅速地洒入创口深处。
药粉接触血肉的瞬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冒起淡淡的青烟。昏迷中的萧烬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嘶吼声变成了破碎的呜咽。
青鸢动作不停。她捻起一根最长的银针,针尖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她凝神静气,素手悬停在萧烬肩胛创口上方寸许。就在蒙狰以为她要下针缝合时——
异变陡生!
青鸢那悬停的指尖,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月华般的温润白光!那光芒淡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宁静气息。她的手指并未直接接触伤口,只是隔着寸许的距离,以一种玄奥莫测的轨迹凌空虚划!
蒙狰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虽然不是顶尖高手,但也踏入凝炁之境多年,对“炁”的感知远超常人!他清晰地“看”到,随着青鸢指尖那微弱白光的流转,空气中弥漫的、驳杂混乱的自然“炁”息,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梳理,化作一缕缕极其精纯、充满盎然生机的暖流,如同涓涓细流般,透过萧烬肩胛的创口,缓缓渗入他冰冷死寂的身体深处!
“凝炁引渡!化腐朽为生机!”
这是……传说中的医家至高秘术?!还是……道家失传的“回春诀”?!
蒙狰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震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眼前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子,竟能如此精妙地操控“炁”,而且是为了疗伤?!
随着那精纯生机的渗入,萧烬肩胛创口处翻卷的皮肉边缘,那狰狞的紫黑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丝丝缕缕的污血不再涌出,创口深处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体的红润光泽!萧烬因剧痛而紧绷抽搐的身体,竟也奇迹般地缓缓松弛下来,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那破碎的呜咽也变成了低沉的喘息。
青鸢指尖的白光只持续了短短数息便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似乎也苍白了一分,但眼神依旧清冷平静。她放下银针,拿起另一种深褐色的药膏,均匀涂抹在清理干净的创口上,然后用一种极其柔韧的、浸泡过药汁的桑皮线,以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缝合伤口。针脚细密均匀,如同最精密的绣工。
处理完肩伤,她的目光转向萧烬大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边缘已呈青紫色的狰狞伤口。同样的流程再次上演:刀片剔除腐肉、药粉灼烧消毒、指尖引动微不可查的白光引渡生机、涂抹药膏、最后缝合……
当最后一针落下,青鸢剪断桑皮线时,蒙狰才恍然惊觉,自己按住萧烬的双手,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透。洼地中,只剩下萧烬虽然微弱却已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远处芦苇丛中,追兵搜索的吆喝声越来越近!
“他……”蒙狰的声音干涩嘶哑,看着萧烬身上那两道被仔细处理过、虽依旧狰狞但已不再散发死气的伤口,又看看青鸢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对神秘医术的震惊,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警惕。
“失血过多,邪毒虽暂抑,但未拔除。寒气入骨,元气大损。”青鸢收拾着工具,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施展神乎其技的不是她。“十二个时辰内若高热不退,或伤口再次溃烂流脓,神仙难救。需静养,避风寒,饮温水,忌荤腥油腻。”
她将一个装着几粒黑色药丸的小瓷瓶放在萧烬身边干燥些的石块上:“此药可暂压邪毒,镇痛安神。每隔三个时辰服一粒。”说完,她站起身,素色的衣裙沾染了大片泥污和血渍,却无损那份清冷。
“你……”蒙狰看着她的动作,下意识地想问什么。
“追兵离此不足百丈。”青鸢打断他,清冷的目光扫过蒙狰臂膀上那道深可见骨、还在渗血的伤口,又落在萧烬惨白的脸上。“带他走。向西三里,有一处废弃的渔寮,稍可栖身。”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拨开浓密的芦苇丛,素白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和摇曳的芦苇黑影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证明她曾来过。
蒙狰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呼吸平稳、仿佛沉沉睡去的萧烬,以及身边那瓶小小的药丸。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袭来,让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他猛地甩了甩头,眼中重新凝聚起凶悍的光芒。
追兵的吆喝声和趟水的哗啦声已清晰可闻!
“兄弟,咱们的命,是那娘们儿从阎王手里硬抢回来的!这条命,不能丢在这儿!”蒙狰低吼一声,如同给自己打气。他迅速解开腰间的布带,小心翼翼地将萧烬再次背起,动作尽量轻柔。他抓起那瓶药丸塞进怀里,又看了一眼青鸢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然后,他拔出深陷泥泞的破阵戟,辨明方向,背着萧烬,如同负伤的巨熊,迈开沉重的步伐,趟开冰冷的污水,朝着青鸢所指的西边,一头扎进了更加幽深黑暗的芦苇迷宫。每一步,都踏在追兵逼近的死亡阴影和那神秘女子留下的渺茫生机之上。
而在他背上的萧烬,在深沉的昏迷中,身体深处,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而锐利的“炁”息,似乎被那注入体内的生机暖流所引动,如同沉睡的毒蛇,在破碎的经脉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苏醒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