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朝瑛直入正题,行事显得雷厉风行:“三日前案发时公子也在现场,能否详细说说当日的经过?”
陆江潮眉峰微蹙,作沉思状:“当日我的确在现场,忽然听到醉月楼顶传来金戈交鸣之声,声势骇人,连楼阁梁柱都为之震颤。在下素来不喜招惹是非,见众人纷纷躲避,便随着人流一起离开了醉月楼。”
“后来,听闻城外文庙香火鼎盛,甚是灵验。我辈读书人,自当尊师重道,既已至此,岂有不前往参拜之理?于是我便动身前往城外文庙。怎料行至庙前,竟发觉随身行囊与佩剑不知何时已然遗失,连供奉香火之资也无从筹措,着实令人赧然。“
“祭拜完圣人之后,天色已深,在下周身困乏,又无钱雇佣车马,于是找了附近一处农户借宿,那老丈子女都不在身边,日子过得孤苦,我便多住了几日,还帮忙做了些农活,今日才回城。”
燕朝瑛轻轻点了点头,陆江潮这些话,乍听挑不出什么毛病,查起来却有些困难。
当日醉月楼那么大的慌乱,大家都急急忙忙往外逃,谁也说不清楚陆江潮什么时候出了醉月楼,剑州治安紊乱,云羊城连郡城都算不上,出城根本无需盘查,至于城外文庙,读书人熙熙攘攘,穿着打扮相似,查起来也很费力。
唯一最直接的,就是找陆江潮说的那个农户问一问。想到这里,她便向陆江潮问了那农户的住址,随后派一名本地差役前去查证。
陆江潮一点也不担心,他早就料到进城之后多半会被官府的人怀疑,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至于那名老丈,陆江潮完全是实话实说,唯一隐瞒之处便是当时他赤裸上身甚是狼狈,这点也已经请老丈帮忙隐瞒,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燕朝瑛想了想,又问:“当日在醉月楼,听说你和花魁瓶儿姑娘在一起,她如今也不知所踪,你可知她的去向?”
陆江潮面露追忆之色,叹道:“说来惭愧。那日侥幸得蒙瓶儿姑娘垂青,入得香闺小酌。正欲一亲芳泽之际,突生变故。瓶儿姑娘催我速速离去,她自己也要收拾细软逃命。在下仓促之间,竟忘了与她约定后会之期。”
陆江潮说到这里,脸上充满惋惜,“如今听闻瓶儿姑娘失踪,想必是趁乱脱了乐籍,寻了个好归宿也未可知。但愿莫要遭了那妖人毒手才好。”
燕朝瑛听罢,蛾眉轻蹙,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眼中分明写着“天下男子,果然一般好色”的讥诮之意。
陆江潮暗暗观察燕朝瑛的表情,知道虽然在她心目中形象略有受损,但多半是信了他的鬼话。
事实上,燕朝瑛也的确对陆江潮打消了大半怀疑,毕竟这次醉月楼最大嫌疑人已经锁定——一名魔道散修。
缉魔卫的同僚根据现场残留妖魔之气,调查追踪两日,最终锁定一名潜藏在城内的魔教妖人。
昨夜子时,正式对那魔道妖人展开围捕,没想到那妖人隐藏了实力,真实修为达到了五品巅峰(约等同于武道体系搬山境圆满),打伤数名缉魔卫的同僚后,逃出了城。
她也是昨夜接到同僚求援,才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她自身亦有搬山境圆满的实力,那魔道妖人又受了伤,与缉魔卫同僚合围之下,拿下妖人也有了把握。
缉魔卫对此已经加派了人手,还用上了司天监的寻妖盘,今日之内多半就能找到那妖人的踪迹。
她仔细探查过陆江潮,周身至阳气机充沛,如暖玉生辉,显然并非修炼邪道之辈。只是那阳气虽盛,却略显虚浮不定,倒像是近日沉湎酒色所致,又或是与人交手时留下的暗伤未愈。
以她多年办案的眼力,看着陆江潮年纪轻轻长得俊俏,步履虚浮多半是纵欲过度的征兆,又有青楼花魁的事在前,心下不免对他轻视了几分,认为对方应只是仗着家世在外招摇的纨绔子弟,不像什么连她都看不透的高手。
想到此处,她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对陆江潮也失了兴趣,当下按礼节拱了拱手:
“既然公子不知情,那便叨扰了。”顿了顿,她又道:“公子也算此案的受害者,请放心,缉魔卫这边很快就能追查到那魔教妖人的下落,将凶手绳之于法,还云羊城百姓一个公道!”
陆江潮不知道他已经被燕朝瑛看成了只会声色犬马的富家子弟,见燕朝瑛要带人离开,便主动道:“当日走的急,我猜想行囊佩剑多半是遗落在了醉月楼,于是今日一入城,便前来此寻访,想要取回失物。”
说到这里,话语一顿,伸手指向燕朝瑛腰间的秀剑,“大人,此剑是我的,当日遗落在了醉月楼,能否归还在下?”
“咦?”
燕朝瑛垂眸凝视手中长剑,纤指轻抚剑鞘上繁复的云雷纹,忽地“铮”一声拔出三寸剑身。霎时寒芒乍现,映得她凤眸中精光流转,再抬眼时,看向陆江潮的目光已多了几分深意。
此剑确是从醉月楼凶案现场所得。燕朝瑛身为京兆府尹千金,自幼出入朱门绣户,眼界自然不凡。
“文心“剑——前朝大儒萧崇圣随身佩剑,相传乃铸剑宗师欧戍采五岳铁精、四海金英,耗时三载方成。此剑不仅削铁如泥,更兼剑格嵌和田白玉,鞘裹鲛皮,端的是文气与锋芒并重。
萧崇圣羽化后,此剑先传于门下七十二贤,后辗转流入南夏皇室私库。大盛立国,此剑没入国库,直至盛元帝将其赐予靖王。
因是天下名器,坊间赝品无数。单是云羊城内,号称“文心“的仿剑便不下百把。
她手里这柄,却是手下在醉月楼找到的,燕朝瑛亦是偶然经手此剑时才察觉异样——无论是剑身隐现的松纹淬火痕,还是出鞘时龙吟般的颤鸣,竟比她那名匠所铸的“断鸿“宝刀质量还上乘。
此刻掌中这柄,纵非真品,也必是耗费心血、由名家打造的上等仿作。
而如若此剑真是正品,那其中牵涉的,就太深了......她不远万里从京城到这西北边陲,除了缉拿妖魔,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受人之托,来此调查某个人的踪迹.......
既然此剑涉及到了当今靖王,便是一条重要线索。
燕朝瑛正欲开口询问此剑的来历,忽然——
咕咕!
一声清冽鹰唳划破长空。但见天际一道玄色闪电劈落,眨眼间已稳稳停在她肩头。
这隼通体如墨,唯利爪呈暗金色,正是镇魔司特训的“玄风隼“。此禽不仅日行三千里,更难得的是天生具备“金睛破障“之能,纵是风雨如晦亦不迷途。
燕朝瑛指尖轻挑,从玄隼腿间取出一方素笺。待看清纸上字迹,她瞳孔骤然一缩——竟是自家顶头上司亲笔,命她即刻前往面见。更令她心惊的是,朱砂批注中赫然写着“血魂宗“三字。
近些年魔道死灰复燃,但都是小股势力,造成的伤亡有限,而血魂宗干的全是颠覆大盛江山社稷的事!
念及至此,她朗声道:“我有要事要离开片刻,你们继续追查那妖人的下落,若找到踪迹,即刻玄隼传书通知我!”
“是!”
言罢,燕朝瑛利落地翻身上马,缰绳一抖正要离去,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勒住马头。
她居高临下地望向陆江潮,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在马背上投下一道英挺的剪影。
燕朝瑛抱拳一礼,唇角虽噙着浅笑,眸中却闪过一丝锐光:“陆公子见谅,非是朝瑛不信阁下。只是缉魔卫办案自有章程,此剑既涉要案,还望公子暂留云羊城几日。“
她指尖轻抚剑鞘上暗纹,话锋忽转柔婉:“待案情查明,定当完璧归赵。”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枚鎏金令牌递过:“持此令可在城中自由行走,也算是我缉魔卫的诚意。
陆江潮已经从燕朝瑛的表情看出她有了些猜测,不过既然敢带着“文心”这样的名剑行走江湖,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燕朝瑛无论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到他就是靖王世子。
“呵呵,但凭大人安排。“他接过令牌拱手一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不甘,又带着世家公子应有的涵养退到一旁。
燕朝瑛最后看了陆江潮一眼,随后调转缰绳,娇喝一声“驾”,另一手雁翎刀背猛拍马臀,座下马儿受惊之下,迅速往所指方向奔行而去,只给众人留下一个飒爽背影。
燕朝瑛走后,剩余的缉魔卫众人按照指令四散而去,只留下陆江潮站在原地,另有两名着褐色公服的本地差役上前,将陆江潮的包裹归还。
陆江潮接过包裹,随手掂了掂却没有打开,里面无非一套寻常换洗衣物和二十两碎银,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曾友书这时急匆匆的跑过来搭话,玉簪束起的发冠都有些歪斜。
他方才一直在边上远远看着,听清了个大概,此时又上前问道:“陆兄,你当真不知道瓶儿姑娘的去处吗?”
看样子,仍旧对瓶儿姑娘念念不忘,也不知道是贪恋人家的美色,还是遗憾自己的那首《吾爱花魁》再也没有沉冤昭雪的机会。
“曾兄,我确实不知。”陆江潮觉得有些好笑。
他话音未落,曾友书已经捶胸顿足:“苍天何其不公!我那《吾爱花魁》这等绝句,竟要就此湮没!“
摇了摇头,和曾友书约定来日再聚,陆江潮一个人回了原先在城中的客栈。
用过午膳,他盘膝坐在床上,手指无意识轻抚狐宝宝小脑袋上的绒毛,心里却在寻思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狐宝宝蜷在他腿上,雪白的绒毛蓬松温暖,似乎很享受陆江潮的抚摸,小爪子无意识地踩了踩,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有人刺杀他?如果是,是谁要取他性命?还有,瓶儿姑娘又去哪了?他又为什么会失忆?
目前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瓶儿姑娘,只要找到她,一切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惜,瓶儿姑娘失踪了,缉魔卫也没有她的踪迹,陆江潮无从查起。
此次前往京城,也算是老爹对他的一次历练,陆江潮没有任何王府势力可以借助,用老登的话来说:“要是连江湖都没本事混,还是趁早回去当二世祖继承王位吧,做皇帝也迟早被人从龙椅上拉下来。”
老登嘴上说得绝情,到底还是请云姨暗中护持。只是.......
以云姨的身手,能拦住她的,普天之下不过五指之数。三日未现踪迹,只怕是遇到了大麻烦。陆江潮心中有些担心,不过他现在暗疾未愈,也帮不上什么忙。
看来一切还得靠自己啊~
想到这里,他忽然精神一振,虽然没有瓶儿姑娘的踪迹,但朝廷已经锁定了一名魔教妖人。
陆江潮并不认为此妖人和真正的醉月楼一案有关,毕竟能把他伤成这样,又怎么可能轻易被缉魔卫的人查到。
不是他看不起缉魔卫,燕朝瑛才搬山境圆满,虽位列天骄榜第七,在江湖上能算顶尖二流高手,但在他这一层次的人眼中,这实力根本不够看。
不过既然那魔教妖人被朝廷通缉,必然和醉月楼一案有些联系,很可能当日也在现场,陆江潮怀疑他当日察觉到的妖邪气息,多半就是这魔教妖人。
对方若真在场,极有可能目睹了当日的一些经过,没准能从其口中得知一些线索。
假设上面的条件成立,陆江潮作为醉月楼一案的罪魁祸首之一,更有必要在朝廷之前找到那妖人,只有把妖人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能防止事态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妖人会藏在哪呢?”陆江潮蹙眉,他作为高阶武夫,体内气血充盈,对妖邪之气的感知力很强,但也有个范围。
对方若是在城内,他有自信比缉魔卫更快找到,但对方既在城外躲着,云羊城地域方圆百里,一天时间他也没本事搜个遍。
忽然,袖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陆江潮回过神,低头发现是狐宝宝咬住了他的袖子。
发现已经引起了陆江潮的注意,小狐狸当即抬起前爪,朝着东南方向指了指,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妖魔在东南方?”陆江潮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