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胡同里的照妖镜

正阳门的暮色像坛陈酿,把四合院的青瓦染成琥珀色。范金有缩在小酒馆后院的墙角,指尖反复摩挲着两枚袁大头,银元的凉意顺着掌心爬进袖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强子的三轮车停在胡同拐角,车把上的红布条被秋风扯得噼啪作响,像在催促他动手。

“就两坛,”范金有的声音比煤炉里的残火还弱,“徐慧真躲在苏老师那儿,酒放着也是放着。”银元在掌心泛着贼光,映出他眼底的血丝。

强子的手刚搭上墙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帆布包带扫过青砖的窸窣声。苏浩然的身影从月洞门转出,镜片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两汪结冰的井水:“范主任这是要体验翻墙修文物?”他望向强子,“牛爷在小酒馆等你送酒,说是要配苏某新得的宋瓷酒盏。”

强子的手猛地缩回,红布条在风中打了个结:“苏老师,我、我就是看看……”银元“当啷”落在青砖上,滚进阴沟里没了声响。范金有的后背撞上潮湿的砖墙,中山装后襟沾满青苔,像条灰扑扑的丧家犬。

小酒馆的煤油灯在午夜时分亮起,范金有盯着空酒架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溅在“三酉轩”的新酒旗上:“徐慧真算什么东西?”他踢翻脚边的红薯干酒坛,酸腐味混着煤炉的铁腥在屋里打转,“不就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靠卖笑拉拢苏浩然……”

“范金有!”李大娘的旱烟袋砸在门框上,震落半片剥落的墙皮。她身后跟着李区长,中山装笔挺,胸前的“为人民服务”徽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区里来查合营进度,你就是这么搞破坏的?”

李区长的目光扫过账本上的“招待费”一栏,密密麻麻的酒票记录像道狰狞的伤疤:“徐慧真呢?”他问向躲在灶台后的何玉梅,声音里冻着冰碴。

“被范经理挤兑走了,”何玉梅的蓝布衫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酒里兑水、粮票私扣,牛爷上周摔了三个酒碗,说酒比马尿还难喝……”

胡同里突然传来喧哗,牛爷的旱烟袋拨开人群闯进来,铜烟锅在吧台上磕出三声重响:“李区长,”他指向范金有,“这小子把苏老师酿的古窖酒全锁在后院,现在卖的全是红薯干兑的水!”他忽然掏出个小瓶,“这是我从酒坛底刮的渣子,比煤渣还糙!”

范金有的手不自觉摸向口袋里的酒窖钥匙,塑料封皮硌得指头疼。他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声,陈雪茹的轿车停在门口,车灯照亮她旗袍上的青玉胸针,像柄悬在脖子上的刀。

“李区长,”陈雪茹的金表在吧台上投下冷光,“我给苏联客商订的十坛葡萄酒,已经拖了五天,”她扫过范金有,“听说贵街道的公方经理,连酒窖钥匙都拿不出?”

李区长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把街道办的会议记录拿来,”他望向范金有,“还有你表弟酒厂的进货单。”

范金有的喉结滚动着,想起三天前在粮店被马主任当众呵斥的场景。那时他还想着用银元打通关节,此刻却连话都说不利索:“李、李区长,我这都是为了节约成本……”

“节约成本?”李大娘的旱烟袋指向空荡的米缸,“你把国家的粮票倒卖给黑市,还有脸说节约?”她转向李区长,“群众联名信都在这儿,二十三个手印按得比酒坛封条还红。”

范金有的双腿一软,跌坐在煤炉旁。炉灰扑簌簌落在他磨破的鞋面上,像盖了层送葬的白幡。他忽然看见徐慧真的蓝布围裙闪过门口,银戒指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像盏引魂灯。

“组织决定,”李区长的声音像把钝刀,“免去范金有公方经理职务,调往街道食堂担任炊事员,”他望向徐慧真,“小酒馆即日起由徐慧真同志全面管理,优先落实‘三酉轩’非遗酒坊计划。”

胡同里响起稀落的掌声,牛爷的旱烟袋敲着石桌:“慧真啊,快把苏老师的新酒抬出来,老子等得舌头都快生疮了!”

徐慧真的蓝布围裙拂过吧台,银戒指在“徐记”匾额上碰出清响:“范师傅,”她递过一套炊事员制服,“食堂的馒头,记得用牛爷从山西捎的高粱面,”她忽然轻笑,“蒸馒头比酿酒简单,至少不用兑水。”

范金有的头垂得更低,盯着制服上的补丁发呆。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乔迁宴上的豪言壮语,想起自己摔碎徐慧真父亲留下的老酒坛时的得意,此刻都成了耳光,一下下抽在脸上。

陈雪茹的轿车再次启动时,车灯照亮了小酒馆新挂的“三酉轩”灯笼。徐慧真望着修缮室透出的灯光,苏浩然正在里面调配新酒方,帆布包搭在明代酒柜上,像面无声的旗帜。

“慧真姐,”强子的三轮车夫站在门口,怀里抱着牛栏山酒厂的新酒坛,“我把银元退给范金有了,您看这酒……”

“收下吧,”徐慧真的手指划过坛口的“徐记”封条,“正阳门的账,从来算的不是银元,是人心。”她望向天井的老槐树,枝桠在夜色中划出“正”字的轮廓,“去把牛爷的宋瓷酒盏拿来,今晚咱们开坛头茬酒。”

雪在黎明前悄悄落了,范金有蹲在食堂淘米,冷水刺骨。他听见小酒馆方向传来欢笑声,牛爷的旱烟袋笑骂着“范金有这小子,酿酒不行,淘米倒像模像样”,接着是酒坛开启的“砰”声,新酒的醇香顺着风飘来,勾得他胃里直泛酸水。

鸽哨声掠过四合院时,徐慧真正把第一杯酒递给李区长:“李区长,这是苏老师用故宫古窖酿的‘经纬白’,”她指向酒液中若隐若现的槐花纹路,“喝的是老规矩,品的是新日子。”

李区长的酒杯停在半空,望着杯中酒映出的老槐树影:“慧真啊,这酒里有故宫的砖、正阳门的风,”他忽然轻笑,“还有股子打不倒的劲头。”

煤炉的火光映着徐慧真的剪影,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酒坊里的事,最怕贪心。”此刻望着重新热闹起来的小酒馆,她终于明白,范金有的失败,不过是给所有人提了个醒——就像这坛新酒,容不得半点杂质,才能在时代的酒窖里,越陈越香。

这一晚,正阳门的老槐树轻轻摇晃,把月光抖进“三酉轩”的酒坛。范金有蹲在食堂的身影渐渐被夜色淹没,而徐慧真的蓝布围裙,却在小酒馆的灯光下,成了胡同里最温暖的旗帜,引领着老物件与新日子,在时代的经纬里,继续编织属于正阳门的烟火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