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檐角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王卷之站在廊下望着远山吐出了心中一口浊气。
这场袭击虽凶险异常,但终究是扛了下来。
人数不多的鞑子加上及时转移占据有利地形,己方仅有两名跳荡手受了轻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卷之抚了抚肋间的旧伤,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浮上心头,最终化作一声冷嗤。
这操蛋的世道!
什么怜悯,什么情谊,什么妇人之仁的瞻前顾后。
都是乱世里催命的鬼符!
若这次自己手下是几千上万的兵马,若自己那点残存的“仁义”还在左右军令……会是什么下场?
全军覆没?自己尸横荒野?连累那些藏进山洞里的重伤员也一同化作枯骨?
生存乱世的唯一法则,就是用最硬的骨头、最冷的血、最狠的手,护住该护的人,碾碎所有的阻碍。
杀伐果断?
不,是杀伐必须!决断必须!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软弱和迟疑!
“王大哥……”
被打断思绪的王卷之目光扫过去,牛有田吓得一哆嗦,转身跑远。
紧随其后,王二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后院的一个耳房里炸响:
“驴日的!叫你喊王大过来你跑回来干甚……!”
王卷之深吸一口气,扭了扭脖子,咔吧一声轻响中,脸上的疲色被一种冷漠覆盖,转身迈步,走向那间充当临时刑房的耳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汗臭、焦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泄物混合的恶臭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小窗透进些微的天光,勉强照亮室内。
那根用来支撑房梁的粗大木柱上,被捆缚的牛录章京扒得只剩一条单薄的亵裤。
胸膛和肚腹上,赫然分布着数十个清晰可辨的暗紫色淤血点,像是被密集的钝器猛力捣过。
尤其几个靠近心窝、小腹的位置,皮开肉绽边缘焦黑,散发着一股蛋白质被烧焦的糊味,显然是被烧红的通条烫伤的。
那十根手指已有三根的指甲盖完全消失了,露出红彤彤的血肉。
牛录章京的头无力地耷拉着,嘴里被粗暴地塞了一块沾满泥污的破布,堵住了呜咽和呻吟。
王二正一边骂骂咧咧地挥舞着手中那根烧红的通条,一边踹了牛三贯一脚:
“妈的让你用点劲按着他!老子问一句他就吐一个字,不掏他点真货出来老子晚上睡不安稳!”
牛三贯咧嘴憨笑一下,大手牢牢按在牛录章京光溜溜的肩膀上。
顾正炎站在稍微靠后一点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条,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忍着胃里的翻涌,记录着什么。
“说说你知道的。”
王卷之径直走到牛录章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老营兵嘿嘿一笑,拍了拍牛录章京肿胀的脸颊:
“听见没?额们大人让你说话,把你刚才跟额们说的那些,再给大人重头倒一遍,要是跟俺们对不上……嘿嘿……”
说着他踢了踢脚边那短柄页锤,牛录章京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
“我说……我说……我们的主力就在孟津附近……目标是孟津渡……”
话到这,王二用通红的铁条在他眼前晃了晃,灼热的气浪让牛录章京本能地后缩:
“驴日的停什么!快说,一口气给老子说完。”
一番威吓,牛录章京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英亲王奉命移师孟津驱赶堵截明军残部,尤其是可能逃往潼关的孙……孙传庭残兵,但……但主要目标不是他……”
说着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顾正炎待其气息稍缓:
“奉了谁的令?目标是什么?”
“多尔衮睿亲王的……亲笔谕令!”
牛录章京咽了咽唾沫继续道!
“命英亲王暂缓剿杀溃兵,驱赶、逼迫即可,让他们都……都挤到孟津渡口去,让他们跟……跟闯贼的追兵在孟津自己……自己先咬起来,最好……最好把孙传廷最后的精锐也……也陷在里面!”
听到此,王卷之的眼神骤然一凝。
好一个驱狼吞虎,坐收渔利!
将孙传庭残部这股庞大的溃兵流驱赶到孟津,等于给紧随其后的李自成送上了一块巨大的肥肉,也必然迫使李自成的主力被吸引到孟津方向!
只是这些部署,竟与他这个穿越者所知晓的历史进程暗中契合,甚至像是多尔衮在暗中推进这个进程。
“接着说!”
“睿亲王还……还调了镶黄旗的汉军……”
牛录章京的舌头似乎也灵活了一些,在求生欲的驱使下,信息一股脑倒出:
“统兵的是祖泽润!他们……他们已经在黄河北岸秘密集结!就等孟津那里闯贼和明廷残部拼得两败俱伤,或者……或者闯贼主力消灭明军残部……届时,英亲王主力与我等散出的人马将会同镶黄旗汉军从两面夹击!一举……一举荡平李自成主力,顺带将孙传庭困死在孟津不让其回潼关!”
话音落下,他喘得像是破风箱,但话里的凶险图谋已清晰无比。
王卷之、王二、牛三贯、乃至身后的顾正炎,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简单的抢掠追杀,而是一个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是要一口吃掉李自成主力,顺带……堵死孙传庭。
孙传庭的明军残部不过是吸引猛虎的待宰羔羊,注定要在闯军和随后赶来的清军双重绞杀下化为齑粉。
而多尔衮甚至对孙传庭都看不上,只提了顺带二字,就好像其已经知道孙传庭的命运一般。
“他妈的,够毒!”
王二倒吸一口凉气:
“这多尔衮他咋就知道李闯一定会死咬着孟津这块骨头不松口?他咋就能算得这么准?好像那李闯就是他牵的狗似的?”
话虽粗鄙,却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这份远见,这份将敌人动向算计到毫厘之间的手腕,简直超出了常理!
王卷之更有一种多尔衮不是在预判,而是在……安排的错觉。
短暂的沉默后,那牛录章京接着道:
“至于睿亲王更高远的打算,奴才……奴才这等微末之人实在不知……只知豪格肃亲王的大军似乎也出动了,只是部署到何地,奴才……奴才就不得而知了。”
这信息如同一盆冰水,浇在王卷之心头,也浇在他身后那些听着这一切的汉子们身上。
整个关中的血肉磨盘,即将在孟津全力绞动,而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正一头冲向这个漩涡!
“就这些了?”
“真、真的全说了……饶、饶命啊大人……”
王卷之没再看他,转身看向牛三贯:
“给他喂点水,别让他死了,塞住嘴捆结实了,单独看押。”
“这驴日的为啥不杀……”
“留着。”
王卷之抬手打断老营兵的不解:
“他这条命到了孟津或许还值点东西。”
说完,王卷之转身走出恶臭的刑房。
屋外,雨后初晴,山野间清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王卷之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觉得局势越来越迷茫。
孟津……孙传庭……多尔衮……
特别多尔衮这厮给自己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那份洞悉未来的诡谲,那份将强敌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谋算,让王卷之感到的不止是危机,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宿命感?
强行压下心中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自己要做的是生存,是壮大,是带着信任自己的弟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