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妹妹笑谑宝钗,宝二爷胸有成竹

薛家内堂之中。

薛姨妈素日里那端方持重的云鬓微散,此刻正指节发白地攥着藤条。

她望着阶下跪着的薛蟠,只觉喉间泛起腥甜。

“好个胆大包天的孽障!”

她忽又拍案而起,精致的茶盏被震得嗡嗡作响。

“仇都尉家的独子你也敢招惹,莫不是嫌命长?!”

“明日是否便要学那市井狂徒,对天家皇子也敢伸爪子么!”

言及此处,她悲从心来,哽咽道:

“你父亲早逝,我这些年对你千依百顺,竟是纵得你无法无天!”

“今日我便替你父执家法,教你这混账晓得,薛氏满门的荣辱岂容你如此践踏!”

话音未落,眼角已沁出泪光。

她素来知晓这个独子顽劣,却未料他竟敢在天子脚下捅出这等篓子。

若非背后主谋是贾珹而非薛蟠,此刻这逆子怕是已成刀下亡魂。

思及此处,更觉后怕。

薛府与贾府,原是金玉联姻的甥舅至亲。

薛姨妈与王夫人乃同胞姊妹,当年以“暮年姊妹相叙”之名携子入京。

那日荣禧堂内,贾母鬓边赤金点翠簪映着贾政腰间羊脂玉带钩,都表示出对薛家母子三人的挽留。

薛姨妈则素手轻抚鲛绡帕,朱唇轻启道:

“一应日用供给尽数免却,方是长久相处之计。”

此言既出,满堂皆静。

薛家身为皇商,银钱如流水。

贾府位列公侯,权势通九霄。

这看似客套的推让,实则暗结金兰之契——薛家借贾府朱门撑起门楣,贾府倚薛家银库充盈府库,更可借薛家一双儿女的婚事织就朝堂商贾的锦绣网。

薛姨妈心中自有一杆秤:宝钗若能配得侯门公子,薛蟠若得贾政管束,何愁薛家不兴?

然则世事如棋局局新。

那薛蟠本就是混世魔王,如今与贾珹日日厮混,竟比往日更添十分纨绔。

薛姨妈每见其纵马长街、调戏良家的恶行,便觉心口绞痛,手中佛珠捻得愈发急促。

……

此刻堂前。

薛宝钗立在一旁。

她望着母亲执家法的背影,又瞥见阶下蜷缩的胞兄,玉指深深掐进掌心。

这桩突如其来的婚约,似平地惊雷,将素日藏愚守拙的闺秀炸得心旌摇曳。

薛宝钗身为紫薇舍人之后、皇商薛氏嫡女,她自幼便知肩头担着家族兴衰的千钧重担。

那《女诫》《女训》的墨香早沁入骨血,琴棋书画、女红针黹皆修得无可挑剔。

连行路时裙裾扫过青砖的弧度都暗合《礼记》规制,活脱脱是金陵四大世家争相传颂的完璧闺秀。

可如今,北静王的指婚却粉碎了她精心构筑的世界。

贾珹这名字在神京城街头巷尾传得比戏文还广,却是因他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荒唐行径。

茶楼酒肆里,连卖糖人的老丈都能如数家珍般讲述他的诸多劣迹。

这般纨绔膏粱,竟要玷辱她冰清玉洁的名节?

薛宝钗指尖微微发颤,她深谙天家贵胄的每道旨意都藏着权谋经纬,北静王此举断非心血来潮。

想到这,薛宝钗深叹一口气,只觉喉间似堵着团浸了黄连的棉絮。

那贾珹之名,原是神京城内权贵之间最刺耳的谈资,如今竟要化作她命里的镣铐。

思及要与这般醉卧秦楼、夜宿楚馆的浪子共度余生,胃中忽地翻涌起酸涩,这般污浊腌臜的姻缘,怎配得了她?!

而此刻廊下正挨着家法的薛蟠,却将眉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他素来视贾珹为混世魔王里的真佛祖,若得这等妹夫,岂不美哉?

往后与贾珹流连花街柳巷,便是母亲与妹妹也再难置喙。

此刻,他腆着脸挨那藤条,心里却早就盘算着改日该约贾珹去哪个新开的勾栏听曲儿,全然不顾臀上绽开的血痕。

忽听得院外环佩叮咚,原是林黛玉在紫鹃搀扶下袅袅而来。

这绛珠仙子般的人物素来体弱,今日却似踏着风火轮般急促。

薛姨妈慌忙将藤条藏进袖中,薛蟠更如惊弓之鸟,连滚带爬躲进里厢房。

林黛玉轻移莲步,素手交叠盈盈下拜,绛色襦裙如云霞垂落:

“姨妈安好,宝姐姐万福。”

薛姨妈闻言,忽地长叹一声。

她腕间翡翠镯子磕在青石案上,发出闷响:

“你们姊妹且说体己话罢,我这老骨头要去西府寻老祖宗议事。”

言罢转身疾步而去。

薛宝钗倚着茜纱窗,泪光在秋水眸中潋滟成星。

她素来端方的妆容此刻竟透出三分憔悴,鬓边珍珠步摇随哽咽轻颤:

“林妹妹,那贾珹在神京城的恶名,怕是连三岁稚童都能唱出段数来。”

“这般纨绔膏粱,如何成为我的良配?”

林黛玉忽地抿唇一笑,指尖拂过案上未干的墨痕:

“珹哥哥虽爱流连风月,然其诗才却如昆山片玉。”

“前日他随手题在画舫壁上的《临江仙》,连一些大文豪都赞‘字字珠玑,非纨绔可作’。”

“宝姐姐且想想,这神京城里,能得做到如此的公子哥又有几何?”

薛宝钗本就乱麻般的心绪被这话搅得更甚,忽地扬起绢帕作势要打:

“好个促狭鬼!如今火烧眉毛了,你倒拿这些酸话来怄我。”

她腕间缠枝金钏叮当作响,“快替我拿个主意才是正经,这般调侃倒像是看戏文呢!”

……

另一边。

荣国府,绛芸轩内。

金丝楠木香炉腾起袅袅青烟。

贾宝玉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指尖把玩着块羊脂玉镇纸。

贾蓉执壶斟酒,琥珀光里映着冯紫英眉间郁色。

三人衣襟皆沾着些许脂粉气。

“宝二叔这招借刀杀人,端的妙极!“

贾蓉忽地拍案而笑,“贾珹竟为抢个婢女,当街与仇峰动了手!如今满城风雨,连圣上都惊动了!“

贾宝玉轻啜着梨花白,唇角勾起三分讥诮:

“原要他尝尝这烫手山芋的滋味。那婢女虽生得有些姿色,倒也不值当!“

话音未落,忽见冯紫英手中酒盏微顿:

“只是苦了峰哥儿。“

冯紫英剑眉紧蹙,“我遣人去瞧时,峰哥儿那脊梁骨上没一块好肉,太医说至少得将养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