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升的帆布球鞋在面包车铁踏板上打滑,后腰撞出闷响。赵刚叼着的烟卷红光明灭,方脸疤痕随着咀嚼动作扭曲,喉结处的旧伤让他说话时带着拉风箱般的气音:“小鬼头,城隍庙可不是商场。”他突然猛拍方向盘,惊得唐小升差点咬到舌头,车载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评弹《玉蜻蜓》,软糯吴语和他的粗粝嗓音撞出刺耳的火花,“那是座吃人的金山!”挡风玻璃映出赵刚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里跳动着路灯的残影,唐小升想起三天前钻栅栏时,这人徒手掰开生锈的铁丝,指节渗出的血珠滴在他手背,烫得像火——而此刻那双手正握着方向盘,骨节泛白得像冬天结冰的河面。
七浦路的雨巷里,唐小升蜷缩在花霓格子衫的纸箱堆后。雨水顺着卷帘门缝隙流成细瀑,在他脖颈处蜿蜒出冰冷的蛇形。他数着保安巡逻的脚步声,秒针在腕表表盘上划出幽绿的弧线,直到凌晨两点十七分。生锈的栅栏在掌心割出月牙形伤口,血珠渗进木纹时散发出铁锈与腐木混合的腥气。当赵刚踩着他后背翻进去时,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的脆响——和老家掰玉米秸秆的声音一模一样,只是这声音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咳嗽时胸腔里发出的细碎爆裂声。二楼柜台的月光里,赵刚的笑声震落货箱上的灰尘,扬起的粉末在光束中跳着诡异的圆舞曲:“小子,你这路子野得像黄鼠狼!”
邮政大楼的钟楼刺破云层时,面包车突然剧烈颠簸。唐小升的头重重磕在车顶,廉价的塑料顶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怀里的编织袋散落出几包廉价香烟,烟盒上印着褪色的“红双喜”字样,仿佛在嘲笑他们见不得光的营生。赵刚眼疾手快按住烟盒,粗粝的手掌压住他颤抖的手腕,虎口处的老茧硌得他生疼:“想在城隍庙混,先学会把尾巴夹紧。”浙江路的烟火气涌进车厢,烤羊肉串的铁签在炭火上旋转,油脂滴入火堆炸开噼啪声响。唐小升咬下肉块的瞬间,仿佛咬碎了老家炕头冻硬的窝头,滚烫肉汁混着泪水滑进喉咙,咸腥中带着某种令人上瘾的、堕落的快感。
脚手架的阴影在城隍庙上空织成巨网。唐小升被人流裹挟着挤过方浜路,卖梨膏糖的吆喝声撞在青砖墙上又弹回来,混着臭豆腐的浓烈气味钻进鼻腔。鄂尔多斯工地的塔吊正在切割天空,金属碰撞声与英皇明星城的霓虹招牌刺得他睁不开眼。玉器店的檀香味勾着他的脚步,却在瞥见柜台里翡翠镯子标价时,脚底像生了根——那串数字够他寄回老家盖三间大瓦房,够让瘫痪的父亲重新站起来,够让妹妹不用辍学去砖窑厂搬砖。
冰糖葫芦的竹签在齿间碎裂,山楂的酸涩混着糖霜的甜腻。唐小升蹲在巷口数铜板,指腹摩挲着边缘的毛边,硬币上的国徽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卖生煎的阿婆突然掀开锅盖,热气扑在他冻僵的脸上,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眼镜:“小赤佬,看你盯着福佑路五金铺老半天了?”他慌忙摇头,却瞥见阿婆围裙口袋露出半截泛黄的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里,“城隍庙”三个字重复出现的频率,比老家田埂上的野草还多,每个字都像钩子,勾着他往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坠。
皮具店的冷气裹着皮革味道扑面而来。唐小升的目光被柜台深处的公文包吸引,牛皮表面的哑光质感让他想起赵刚腰间的皮带扣——那皮带曾抽在他背上,留下暗红的鞭痕。老板用上海话甩出的“瓣儿实块”,像一记闷拳砸在他太阳穴上。八十元的价格在视网膜上炸开时,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类似老家驴叫的呜咽——华厂长仓库里积压的尾货,八元一个都无人问津,而此刻,这个数字却成了横亘在他与体面人生之间的天堑。
暮色中的城隍庙亮起灯笼,朱红光晕里浮动着百年尘埃。唐小升蹲在豫园九曲桥边,把沾满灰尘的冰糖葫芦重新塞进嘴里。酸涩的山楂在舌尖化开,他突然想起赵刚车上那包没拆封的烟——批发价五毛,转手就能卖三块五。水面倒影里,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在发光,像极了去年除夕夜,爹偷偷塞给他的那挂摔炮,只等引线被点燃的瞬间。河风掠过水面,掀起他单薄的衣角,远处传来评弹艺人的琵琶声,咿咿呀呀唱着:“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而他攥紧口袋里皱巴巴的钞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攥住某个渺茫的、危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