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的车库像个被阳光晒透的青铜器,水泥地面泛着青白的光。吴陵蹲在防潮箱前检查青铜尊的固定带,指尖划过箱壁的防震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苏佑薇斜倚在车库门口,墨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尾那颗泪痣,手里拎着个绣着青铜纹的帆布包。
“吴大修复师,你该不会真要带着这宝贝进山吧?”她晃了晃手里的铜铃,那是从洛阳古墓收来的明器,“秦岭的老猎户都说,七月半的山风会吃人,更别说带着这么个‘黄泉引’的招牌了。”
吴陵没抬头,继续调整绑带:“你不是也带了半套洛阳铲?”他嘴角微扬,“上个月在西安,是谁蹲在朱雀门夜市跟我抢西周戈币来着?”
苏佑薇哼了声,把墨镜推回头顶:“那能一样吗?戈币是死的,这尊可是活的——”她凑近防潮箱,指甲敲了敲箱体,“陈胖子今早给我打电话,说洛阳又死了个收残片的,死状跟赵老四一模一样。吴陵,你确定不是在引火烧身?”
车库卷帘门“哗啦”一声升起,李嘉的身影堵在门口,战术背包压得肩胛骨绷成直线:“车已经检查过了,油箱满,备胎气压 2.8,登山绳换了新的静力绳。”他扫了眼苏佑薇手里的铜铃,瞳孔微微收缩,“还有,把那玩意儿收起来,金属碰撞声在山里能传出去三里。”
苏佑薇翻了个白眼:“特种兵就是没劲,我这是辟邪——”话没说完,李嘉已经递来副战术手套:“戴上,方向盘套了防滑纹,山路十八弯,你那涂了甲油的指甲可抓不住。”
三人在越野车旁碰头时,日头正毒。苏佑薇的 V8大路虎停在阴影里,车身贴着的“秦岭地质考察”车贴被晒得发卷。李嘉蹲在车尾箱整理装备,登山镐、冷焰火、急救包分门别类码放,手电筒全调成红光模式——这是他在中东维和时养成的习惯,红光不招虫,也不暴露目标。
“根据青铜尊内壁的地图,葬器坑应该在秦岭中段的无人区。”吴陵展开防水地图,指尖点在“太白山”与“鳌山”之间的空白处,“这里标着‘夏后氏’,但现代地图没有任何村落标记。”
苏佑薇凑过来,香水混着机油味:“我查过《水经注》,秦岭北麓有条‘洵水’,古称‘黄泉’,下游曾出土过带‘引’字的青铜戈。爷爷笔记里的‘黄泉引’,说不定指的就是这条河。”她忽然指着地图上的褶皱,“看这儿,洵水源头有个‘娘娘庙’,1958年大炼钢铁时拆了,老辈人说庙里供的不是菩萨,是个青铜铸的‘地母像’,肚子里能塞进整具棺材。”
李嘉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等高线:“从这儿进山,走羚牛古道最近,但雨季古道容易塌方。”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秦岭,云雾在山尖翻涌,像口倒扣的青铜鼎,“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暴雨,得赶在天黑前穿过箭竹林。”
越野车碾过进山的碎石路时,吴陵把青铜尊抱在腿上。车窗摇下一半,山风卷着松针味灌进来,吹散了苏佑薇的香水味。她握着方向盘,无名指上的青铜戒指敲打着真皮把手:“说真的,你就不好奇你爷爷当年在秦岭到底干了什么?1962年的考察队,进山十八人,回来只剩三个,其中就有你爷爷和李嘉他爸。”
正在检查罗盘的李嘉手突然顿住。吴陵看见他后颈的旧疤跳了跳——那是在叙利亚被弹片划伤的,每逢阴雨天就会发疼。“我爸临终前说,别靠近秦岭的‘青铜沟’。”李嘉的声音沉下来,“但他没说为什么,只塞给我半块青铜镜,说能照见‘不该见的东西’。”
吴陵想起樟木箱底的青铜罗盘,指针此刻正疯狂旋转,根本停不下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爷爷用红笔圈着“1962年秦岭事故”,旁边写着:“十八人进山,寻夏后氏葬器坑,遇‘人蛹阵’,九人成蛹,七人疯癫,唯赵、李、吴三人生还。”
越野车在弯道处颠簸,苏佑薇突然刹车。前方的山路上,横躺着棵碗口粗的松树,树干上用红漆画着个扭曲的“引”字,箭头指向右侧的密林。李嘉下车查看,靴底碾碎了几片新鲜的松针:“树是今早砍倒的,红漆还没干透。”他忽然捡起块碎石,石面上有新鲜的凿痕,刻着与青铜尊相同的云雷纹。
“是跟着咱们的人干的。”苏佑薇摸出望远镜,镜片扫过密林区,“三公里外有辆北汽 212,车顶上堆着帆布包,看形状像是洛阳铲和雷管。”她放下望远镜,墨镜后的眼睛眯成缝,“吴陵,你确定只告诉了我们俩?”
吴陵的后背贴上座椅,掌心全是汗。他想起昨夜在工作室,曾看见巷口有手电光闪过,想起老张纹身的青铜蛇,想起陈胖子电话里的哭腔。青铜尊在腿上突然发烫,尊口的牛血痕迹在阳光下泛着暗褐,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先别管他们。”李嘉拍了拍车顶,“趁天还亮,从左侧绕过去。”他上车时顺手把那片刻着云雷纹的碎石揣进兜里,“记住,在山里,别轻易相信看得见的路。”
越野车重新启动时,太阳已经偏西。苏佑薇打开车载电台,电流声里突然冒出段杂音,像是有人在远处用青铜器物敲击摩尔斯电码。李嘉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出急促的节奏——那是特种兵的密码手势,意思是“后方有尾行”。
秦岭的暮色来得格外早,当越野车驶入箭竹林时,天边已泛起青铜色的云。苏佑薇忽然指着前方惊呼:“快看!”透过雨刷器来回摆动的视野,吴陵看见竹林深处立着半截青铜柱,柱身上的云雷纹与青铜尊完全一致,柱顶坐着个模糊的人影,戴着与尊口饕餮纹相同的面具。
李嘉猛地踩下刹车,手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三人盯着那截青铜柱,雨丝开始飘落,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人影动了动,抬手捂住面具,露出的手腕上缠着红绳——正是爷爷当年系在樟木箱上的那种红绳。
“是……是爷爷?”吴陵的声音发颤。他解开安全带想下车,却被李嘉拽住:“别动!”特种兵的目光落在青铜柱底部,那里散落着几具动物骸骨,骨骼关节处缠着相同的红绳,像极了某种祭祀的阵仗。
雨突然大了起来,雨幕中,人影渐渐模糊。当吴陵再睁开眼时,青铜柱已消失不见,只剩片被雨水打弯的箭竹,在风中轻轻摇晃。苏佑薇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没有信号,她苦笑道:“欢迎来到黄泉引的世界,吴修复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李嘉没说话,伸手拧亮车顶灯。黄色的光晕里,吴陵看见他摸出那半块青铜镜,镜面朝上放在仪表盘上。镜中映出的箭竹林深处,隐约有光点在移动,像是有人举着青铜灯台,正沿着他们的车辙,慢慢靠近。
越野车在暴雨中继续前行,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却始终刷不干净玻璃上的水痕。吴陵抱着青铜尊,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车轮碾过水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忽然想起爷爷笔记里的最后一页,那是老人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小陵,若你真的踏上了黄泉引的路,记住——看见戴面具的人,千万别回头。”
雨幕中的秦岭像头蛰伏的青铜兽,箭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低吟,仿佛在复述某个古老的警告。苏佑薇的戒指敲打着方向盘,哼起一段不成调的秦腔,歌词里反复出现“人蛹”“青铜子宫”。李嘉的手指始终按在腰间的军刀上,后视镜里,那辆北汽 212的车灯,终于在暴雨中若隐若现,像两盏引魂的青铜灯,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或者说,是黄泉引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