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医院的回响

极乐公司的覆灭和喧嚣的调查似乎暂时告一段落,陈建宇开始了他人生的“假期”。他努力将自己从过去的阴影和对未来的忧虑中暂时抽离,将重心放在陪伴妻子林梅、调养身心上。然而,一个潜藏的、日益增长的恐惧,却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时不时地刺痛他,让他无法真正安宁。

那就是他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怀疑。

林梅在那天晚上提出的、关于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巨石,激起了他对自身可能已被“污染”的深深恐惧。他反复告诉自己,他从未接受过“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正式疗程,他的记录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在极乐公司那种环境下工作了十几年,长期接触核心技术和实验材料,甚至可能在不知不觉中通过其他途径(比如公司安排的、看似常规的年度“流感疫苗”或“健康加强针”,里面是否被动了手脚?)受到了影响……这种可能性,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无法再信任极乐公司内部的任何体检记录。那些看似完美的年度健康报告,在如今的他看来,很可能也是被精心“管理”过的数据。他迫切地需要一次完全独立、彻底、不受任何干扰的全身检查,特别是针对内分泌系统、生殖健康以及那些可能与“普罗米修斯之火”潜在长期影响相关的生物标记物。

这不仅仅是为了回应妻子的愿望,更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还拥有一个“完整”的、未被篡改的身体和意志——这几乎成了他能否继续坚持反抗下去的心理基石。

做出决定后,陈建宇开始着手安排。瑞士拥有全球顶尖的医疗系统,虽然并非免费,但质量和专业性毋庸置疑。他没有选择离家最近的社区医院,而是决定前往苏黎世大学医院——瑞士乃至欧洲最著名的综合性医院之一,以其全面的科室设置和顶尖的诊疗水平而闻名。他需要最权威、最可靠的检查结果。

通过他的私人家庭医生的推荐和预约系统,他成功预约了一系列检查,包括全面的血液检测(涵盖各类激素水平、免疫指标)、遗传标记物筛查(尽管他知道“普罗米修斯之火”主要作用于基因表达而非序列本身,但还是想排除其他可能)、以及最重要的——生殖健康中心的专项评估。预约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一些,或许是因为他持有的是覆盖面较广的补充私人保险,但即便是这样,生殖健康中心的预约也被排到了几周之后,医生解释说“近期该科室咨询和检查需求量激增,人手非常紧张”。这句不经意的话,让陈建宇的心头掠过一丝阴影。

除了自身的检查,陈建宇内心还有一个同样强烈的冲动:他想亲眼看看,自己参与创造的那个“怪物”,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新闻报道、网络传言、受害者家属的控诉……这些都还隔着一层屏幕。他想去医院这个与疾病和健康距离最近的地方,去感受、去观察。

因此,在正式检查日之前的某一天,他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苏黎世大学医院。他没有直接去预约的科室,而是像一个普通的访客,或者说,像一个忧心忡忡的观察者,在医院那庞大而繁忙的建筑群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苏黎世大学医院不愧是瑞士顶级的医疗中心。主建筑宏伟、现代,内部窗明几净,指示清晰,各种肤色的医护人员和访客穿梭其中,秩序井然,处处体现着精准、高效的瑞士风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医院特有的焦虑气息。

陈建宇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是随着人流,慢慢地在不同的楼层和区域间穿行。他经过了骨科门诊,那里有不少因为滑雪或登山受伤的病人在等待;经过了眼科中心,许多老年人在排队检查白内障;经过了心血管科,气氛略显紧张,但一切也都还在正常的范畴内。

然而,当他根据指示牌,找到内分泌科、精神科与心理治疗中心以及特别是那个整合了多个相关科室的“生殖健康与性医学中心”所在的区域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这些区域的候诊大厅和走廊,拥挤程度远超其他科室,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与医院其他地方相对安静、有序的氛围不同,这里的空气似乎格外压抑和沉重。长椅上坐满了人,更多的人则靠墙站着,或者焦躁地踱步。他们的年龄、穿着、社会阶层各不相同,有衣着光鲜、显然属于精英阶层的中年男女,也有看起来只是普通工薪阶层的年轻夫妇,甚至还有一些在家人的陪伴下、眼神茫然的老年人——覆盖了所有可能接受过“普罗米修斯之火”不同阶段推广的人群。

他们大多沉默不语,脸上带着相似的疲惫、焦虑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茫。偶尔有人低声交谈,但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被压抑的叹息。陈建宇甚至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但足以说明问题的场景一对看起来像夫妻的男女,坐在角落里,身体离得很远,女人在默默地抹眼泪,男人则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仿佛对妻子的悲伤毫无所觉。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正对着手机低声而激动地说着什么:“……他根本就不碰我了!医生!我需要医生!我才35岁!这不正常!”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试图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交流,但言语间却难掩那种对自身“功能”丧失的沮丧和羞耻。心理治疗中心的候诊区更是重灾区,许多人目光呆滞,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们的家人则在一旁忧心忡忡,试图与他们交流,却往往得不到任何回应。

陈建宇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眼前这一幕幕无声上演的“人间悲剧”,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一点点变得麻木,又一阵阵地抽痛。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影响”吗?

他曾经为“普罗米修斯之火”带来的健康和长寿而自豪,他看着父母重焕青春而欣慰。但此刻,他看到的却是硬币的另一面——当人类最基本的情感连接和繁衍本能被悄无声息地剥夺后,随之而来的,是关系的破裂,是精神的荒芜,是生命意义的崩塌。长寿,如果伴随着的是这样一种灵魂的“寂静”,那它本身就是一种更深沉、更残酷的诅咒。

他曾经以为,那些副作用的报告只是冰冷的统计数据,只是少数“不幸”的个案。但现在,这拥挤不堪的候诊大厅,这些沉默而绝望的面孔,无声地告诉他——这不是少数,这是一场正在蔓延的、席卷了无数家庭的瘟疫!一场由他亲手参与释放的、针对灵魂的瘟疫!

强烈的负罪感如同实质般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但他强迫自己站住了。他需要看清楚,需要记住这一切。这是他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个看起来最为拥挤、也与他内心恐惧最相关的——生殖健康与性医学中心的接待处走去。他想知道,这里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陈建宇艰难地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生殖健康与性医学中心”的接待处。这里的情况比他刚才看到的其他科室更加混乱和压抑。小小的接待台前围满了焦急询问的人,两位本应负责登记和引导的接待员,此刻完全被淹没在了人潮和各种问题中,她们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医生今天的号已经满了。”“新病人预约请在网上系统排队,目前等待时间大约需要三个月。”“如果您有紧急情况,请去急诊,但我们这里无法处理……”

陈建宇想上前询问一些关于该中心诊疗范围的普遍性问题,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去,也无人有空闲理会他。他看到旁边排队等候区同样是座无虚席,许多人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羞耻、焦虑和绝望的复杂表情。这里的气氛,比医院其他地方更加沉重,仿佛空气都被抽走了氧气。

他退到稍远一些的走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平复自己翻涌的心绪。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位穿着护士服、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女士,端着一个空了的托盘,从一间诊室里匆匆走出,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似乎想去茶水间喘口气,却被两个焦急的病人拦住问着什么。她耐心地解释了几句,才得以脱身,快步走向旁边的员工休息室。

陈建宇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他在休息室门口稍作犹豫,看到那位护士正背对着门口,给自己倒一杯咖啡,肩膀显得有些垮塌。他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

“请问……打扰一下可以吗?”陈建宇用尽可能温和礼貌的语气问道。

那位护士她的胸牌上写着“伊娃穆勒”转过身,看到是陈建宇,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但面带忧色的陌生亚洲面孔,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疲惫。“请问有什么事?如果是预约或咨询,请去接待处……”

“不,不,”陈建宇连忙摆手,“我不是……我只是看到这里人这么多,有些……震惊。我的一位朋友,他也遇到了类似……嗯……夫妻关系方面的问题,所以想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他含糊地找了个借口。

听到“夫妻关系问题”,护士伊娃的眼神似乎松动了一些,疲惫中带上了一丝了然和无奈的苦笑。她端着咖啡,示意陈建宇可以进来,并随手关上了休息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震惊?先生,你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伊娃靠在小小的吧台上,喝了一大口咖啡,仿佛需要咖啡因来支撑精神,“你那位‘朋友’……他是不是也用了那个……几年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长生不老药’?”她甚至懒得提“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名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讥讽和厌倦。

陈建宇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那就不奇怪了。”Eva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现在去我们中心看看那些病人,十个里面至少有八九个,都跟那个‘火种’有关。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穷的富的……全都一样。”

“一开始,大概是两三年前吧,只是零星出现一些病人,主诉都是性欲莫名其妙地下降,或者干脆消失了,无论男女。”伊娃回忆道,眉头紧锁,“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身体检查各项指标可能都还‘不错’,甚至比同龄人‘年轻’,但就是……没感觉了。对伴侣没感觉,对性没感觉,甚至对很多以前喜欢的事情都没感觉了。”

“我们最初以为是心理问题,压力大,或者关系本身出了问题,就建议他们去做心理咨询,或者夫妻治疗。有些人去了,但效果甚微。后来,这样的病人越来越多,简直是……井喷式增长。”

“现在呢?”陈建宇追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现在?”Eva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我们这里快变成‘无性婚姻咨询中心’和‘失落欲望互助会’了。每天都有无数人来求助,男人抱怨自己‘不行了’,女人哭诉丈夫或伴侣对自己完全失去了兴趣,甚至连拥抱都变得像例行公事。还有很多年轻夫妇,本来想要孩子,结果发现双方都失去了基本的生理冲动,或者检查出来生育能力在不明原因地持续下降。离婚率?天知道因为这个原因离婚的有多少!”

“医生们能做什么呢?”伊娃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们能做的检查都做了,血液、激素、影像……能用的治疗方法也试了,心理疏导、行为疗法、甚至试验性的药物……但对这种根源性的、似乎是基因层面的改变,我们几乎束手无策!你能想象吗?看着那些人,他们身体指标可能比你我都健康,预期寿命比你我都长,但他们却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那种绝望,那种感觉自己不再‘完整’的痛苦,我们每天都要面对。”

“有很多人,”伊娃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承受不住这种打击,或者无法忍受那种‘永恒的空虚’,选择了……不好的路。精神科那边的情况,恐怕比我们这里还要糟糕。”

她的话语,如同无数把小锤,狠狠地敲打在陈建宇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在印证着他当初的发现和最深的恐惧。失去欲望,带来的不仅仅是性方面的问题,而是对个体存在意义、人际关系、乃至整个社会结构的深刻腐蚀。

“那……极乐公司呢?他们不是已经被调查、破产了吗?”陈建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尽管他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破产?”伊娃冷笑一声,“是啊,媒体上是这么说的。抓了几个高管,公司关门了。可那些药呢?已经注射到上亿人身体里的‘火种’呢?谁来负责?谁来解决?现在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还不是我们这些底层的医生护士在承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极乐公司和监管不力的愤怒。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情绪也有些激动,便停了下来,又喝了一口咖啡,试图平复心情。“抱歉,先生,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陈建宇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伊娃护士。”

他没有再多问,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内心充满了翻江倒海般的愧疚、愤怒和无力感。他向护士道了谢,默默地退出了休息室,重新融入走廊里那片沉默而绝望的人群中。

与护士那番沉重而令人心碎的对话,像一块巨石压在陈建宇的心头。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离开了生殖健康与性医学中心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刚听到的一切,那些统计数据背后活生生的痛苦,那些被“奇迹”光环所掩盖的、无数破碎的人生。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灭顶。

但他知道,他今天来医院,还有更重要、也更私人的目的——完成他自己的全面检查。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

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拿出手机查看预约信息,然后按照指示,前往医院的中央实验室进行血液和样本采集。抽血室里人不算太多,流程高效而专业。一位护士核对了他的信息和长长的检测项目列表,然后熟练地将针头插入他的臂弯。殷红的血液缓缓流入一支又一支贴着他名字和条码的试管。

陈建宇看着那些试管,每一支都代表着他身体某个维度的秘密。里面包含了检测他睾酮、促黄体激素、促卵泡激素等关键性激素水平的项目;包含了评估他免疫系统状态的各项指标;甚至还包括了一些他特别要求的、与细胞衰老和基因表达稳定性相关的、非常规的生物标记物检测。他看着血液流出,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和期待的感觉——恐惧面对可能的坏消息,又隐秘地期待着……或许结果能证明他是“干净”的,能给他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底气。

除了血液,他还按照要求留取了其他必要的生物样本。整个过程是标准的、非人格化的医疗程序,护士和技师们专业而疏离,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位沉默的亚裔男性,就是那个引发了这场席卷全球健康危机、让医院相关科室不堪重负的“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核心创造者之一。这种身份的错位和秘密的重负,让陈建宇感到一种近乎荒诞的孤独。

随后,他还与一位内科医生进行了简短的初步咨询。医生仔细询问了他的病史、生活习惯和家族遗传情况,并进行了一些常规的物理检查。面对医生“是否有任何具体不适或担忧”的询问,陈建宇只是含糊地回答:“没有特别的不适,只是人到中年,加上之前工作压力比较大,想做一次彻底的检查,了解一下身体的全面状况,特别是内分泌和长期健康方面。”他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恐惧和与极乐公司的关联,扮演着一个注重健康、有较高科学素养的中年人。医生并未起疑,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所有的检测结果出来后会综合评估,并建议他耐心等待。

当陈建宇完成所有流程,终于走出庞大、繁忙的苏黎世大学医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但这份暖意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冷。医院里那些拥挤的候诊室、那些绝望而空洞的眼神、以及护士那充满疲惫和愤怒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坐上返回小镇的火车。隔着车窗,他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瑞士田园风光——绿色的牧场,宁静的村庄,远处连绵的雪山轮廓。他看到车厢里有年轻的情侣在甜蜜依偎,有带着孩子的家庭在欢声笑语。这些本是生活中最寻常、最美好的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却都蒙上了一层脆弱和伤感的色彩。他不知道,这些笑容和温情,有多少会因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持续影响而最终褪色、消散。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所背负的秘密,他所目睹的苦难,以及对自己身体状况的那份悬而未决的恐惧……这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捆绑着他。他知道,他必须等待检查结果,那是他判断自身处境、决定下一步行动的关键。但在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恐怕都将是煎熬。

火车在暮色中平稳地行驶着,载着他,也载着他心中那片日益沉重的阴霾,返回那个他暂时称为“家”的地方。

拖着沉重的身心回到家中,陈建宇甚至没有精力立刻和林梅分享他白天的所见所闻(他也无法完全分享)。他只是简单地告知自己完成了预约的检查流程,然后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试图在熟悉的、安静的环境里,消化那份过于巨大的冲击和负罪感。医院里拥挤的人群、绝望的眼神、护士伊娃充满愤怒和无奈的话语……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神经。

傍晚时分,他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父母的例行视频通话。屏幕上,年过七旬的父母依然显得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甚至连头发都比同龄人浓密许多——这都是“普罗米修斯之火”毋庸置疑的“正面效果”。看到他们健康的样子,陈建宇心中总会涌起一丝复杂的暖意,但今天,这份暖意却被白天的经历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建宇啊,你那边都好吧?”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关切,“我们看到新闻了,说……说你那个极乐公司,好像出大事了?倒闭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工作没事吧?”显然,国内的新闻报道可能相对滞后或有所侧重,他们更关心的是儿子的职业状况。

“是,公司……是出了一些问题,正在破产重组。”陈建宇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答,“我的工作合同也结束了。不过没事,妈,我正好想休息一段时间。”

“那就好那就好,你也确实该歇歇了,前些年太拼了。”父亲在一旁说道,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不过话说回来,新闻里还说……那个药,就是你研发的那个,好像有什么……副作用?说什么让人没精神,夫妻关系不好什么的……听着怪吓人的”。

来了。陈建宇的心提了起来。他看着屏幕里父母那显得异常“健康”的脸庞,小心翼翼地问道:“爸,妈,那……你们自己呢?你们用了药也快四年了吧?有没有感觉……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嗯,像新闻里说的那样?”

听到儿子的提问,屏幕那端的父母对视了一眼,随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带着轻松的笑容回答道:

“我们?我们好得很啊!”母亲抢着说,语气轻快,“身体棒得很,一点毛病没有!那些新闻都是瞎说的吧?或者是个别人心理作用?”

“就是!”父亲也立刻附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跟你妈现在每天精力充沛得很!爬山、跳舞,比年轻人都强!那些副作用,我们是一点都没感觉到。你就放心吧,肯定是有些人不适合,或者干脆就是谣言!”

他们的语气听起来那么肯定,那么轻松,脸上洋溢的也是健康的红光和满足的笑容。然而,不知为何,陈建宇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不自然。是他们的否认太快、太坚决了吗?还是他们说完之后,立刻就急着把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或者是他们眼中那份对于副作用话题的、一闪而过的回避?

陈建宇无法确定。他太了解自己的父母了,他们总是习惯于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在他面前。他们会不会……也像医院里那些沉默的病人一样,正在承受着某些难以启齿的变化,却为了不让他这个“始作俑者”担心和自责,而强颜欢笑?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紧,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恐慌。如果连他最亲近的父母都在承受这种“寂静”的侵蚀,那他……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无法戳破那层可能是父母善意的伪装,也不愿去证实那个可能更令他绝望的猜测。他只能勉强挤出笑容,顺着父母的话题聊了些别的,关于他的近况(当然隐去了所有秘密),关于国内的亲戚朋友,直到通话结束。

放下电话,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夜色深沉,房间里一片寂静。但陈建宇的耳边,却仿佛同时响彻着两种声音:一种是医院里无数陌生人无声的痛苦呐喊,一种是屏幕里至亲之人可能隐藏在笑容下的、更深的寂静。

而悬在他自己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自身的健康检查结果——则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的寒光。

这个世界,因为他参与创造的“火种”,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他自己,以及他所爱的人,似乎都深陷其中,无处可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