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这几年人越来越少了。玻璃窗外的稻田开始发绿时,张德浦正搬着一把豁了口的竹椅,挪到老宅门口的百年枣树下,用砂纸打磨那把缺了口的老式铜壶,那是机械厂开业那天赵汉春带来的,壶身印着“开工利是“四个金字。竹椅腿上缠着几圈蓝布条,是去年王秀英怕椅子散架临时捆的,如今布条被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竹篾的深褐色,倒与枣树皴裂的树皮相映成趣。
“老头子,电视里又在说台风了。”王秀英端着一碗晾好的菊花茶从屋里出来,瓷碗沿儿缺了口,是三十年前大儿媳第一次上门时不小心打碎又用胶黏起来的,裂缝像条细小的银蛇,在茶汤里若隐若现。她将碗搁在枣树下的青石板桌上,又往窗台上挪了挪那块压窗的石头——那是块鹅蛋大小的麻石,被几十年的风雨磨得光滑,边角却还留着凿痕,“天气预报说跟七年前那场一样,要刮强台风呢。”
老人没应声,只是眯着眼看枣树。这棵枣树就在院子前,根须怕是比村里的老井还要深。张德浦记不清它到底多少岁了,只记得小时候跟着爷爷在树下乘凉时,这树就有这么粗了。树冠在头顶撑开一片浓绿,叶片间漏下的阳光碎成金斑,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跳跃。忽然间,几片叶子毫无征兆地飘落,打着旋儿掉在青石板上,其中一片正好落在老人脚边,叶脉清晰可见,边缘却已微微泛黄。这门口的青石板被张家三代人踩了近百年,磨得发亮,凹处积着去年大水过后留下的泥垢。
张德浦的目光落在枣树东南侧的一道疤痕上。那是三十五年前秋天,他请镇上最好的木匠锯下半边枝桠时留下的,如今三十五年过去,疤痕处依然凹凸不平,像一道凝固的闪电。不知何时起,疤痕处又渗出些微黏液,在傍晚的夕阳下泛着油光,顺着树皮缓缓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一小滩。老人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那道疤痕,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那年锯枝时,树干里渗出的汁液带着甜味,沾在木匠的斧头上,亮晶晶的。
“下午得去田里看看秧苗。”王秀英蹲在地上,用竹帚扫着落叶,“前儿刚插下去的,别让风给刮倒了。”她的动作很慢,每扫几下,就停下来捶捶腰,白发被风吹得散乱,贴在额角。院子外头,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紧接着是拖拉机驶过的轰隆声,却很快又沉寂下去。这村子如今只剩下几户人家,年轻人都走光了,连平日里最热闹的村口晒谷场,也长满了齐膝的野草。
老人站起身,走到院门口。门外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通向远处的稻田。路是二十多年前他掏钱修的,那会儿机械厂正红火,他想着村里人赶集走泥路不方便,便拉了几车碎石子铺上去浇了水泥。如今路面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的石子,只有路两旁的白杨树还长得茂盛,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
远远地,看见隔壁张老三媳妇背着个竹篓走过来,篓子里装着刚摘的豇豆。“德浦叔,”她隔着路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村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听说又要来台风了?您家窗户可得加固加固。”
“知道了,三婶子。”张德浦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路边的稻田上。那是他家的半亩地,此刻秧苗刚插下去不久,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想起昨天插秧时的情景:水田里的泥没过脚踝,凉丝丝的,王秀英在前面分秧,他在后面推着机器,两人半天没说几句话,只有水鸟偶尔从远处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啼叫。这日子过得像门前的枣树,虽不热闹,却也安稳。
回到院里,王秀英正在收拾窗台。铝合金窗是去年二儿子张革远回来时换的,边角还贴着个褪色的“福”字,此刻在风里颤悠悠地晃。“你看这窗户,”她指着玻璃上一道细长的裂缝,“去年台风就裂开了,今年怕是扛不住。”那裂缝从窗框一直延伸到玻璃中央,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每次刮风,风穿过裂缝时总会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张德浦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角,搬出一架旧梯子。梯子是用枣木做的,还是当年机械厂刚办起来时,请人做的,如今梯脚已经磨损得厉害,踩上去吱呀作响。他小心翼翼地将梯子靠在枣树上,想上去把几根枯枝砍掉,免得台风来时砸到房子。刚爬了两步,就听见屋里的电视响了起来。是天气预报的声音,主播用洪亮的声音说着:“受强热带风暴影响,预计今晚到明天,我市将迎来强降水和大风天气,风力可达 8到 10级,请各相关部门做好防范准备……”
老人停在梯子上,侧耳听着。那声音让他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台风过境时,狂风呼啸着刮过屋顶,像有无数只野兽在屋外咆哮。那晚他和王秀英缩在屋里,听着仓库的铁皮屋顶被风掀起的声音,还有远处机械厂倒塌的轰鸣。第二天一早,他去厂里看,只见仓库塌了半边,钢材泡在水里,像一群淹死的黑鱼。
“老头子,快下来吧,风要大了。”王秀英在底下喊着,手里拿着件旧雨衣,“先把梯子搬进屋,别让风给吹倒了。”
张德浦慢慢爬下梯子,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他看了看天,西边的天空已经聚起了大片乌云,颜色暗沉得像块浸透了墨汁的抹布。枣树的叶子在风中狂舞,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晚饭是糙米饭配自家地里的韭菜,还有一碟王秀英新腌的黄瓜。屋里的灯光昏黄,电视还在响着,播着晚间新闻。张德浦扒拉着碗里的饭,忽然想起中午插秧时,水田里倒映着枣树的影子,长长的,像一道黑色的堤坝。他放下筷子,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明早要是风小些,我再去田里看看。”他喃喃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王秀英说。
王秀英没说话,只是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韭菜。韭菜很嫩,带着点辛辣味,正合老人的口味。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枣树的枝叶噼啪作响,偶尔有几片叶子撞在玻璃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像谁在轻轻敲门。
夜里,张德浦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越来越紧。王秀英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看着黑暗中的屋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七年前台风过后的惨状,一会儿是下午插秧时的情景,一会儿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那个锯断枣树枝桠的秋天。
忽然间,“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倒了。张德浦猛地坐起身,侧耳听着。是院里的那架枣木梯子,大概是没放稳,被风吹倒在了墙上。他叹了口气,重新躺下。窗外,风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吞没。他想起白天看到的那道枣树疤痕,还有那些渗出的黏液,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台风,怕是真的要来了。”他低声说,声音被风雨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