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枢劫·采女谶

萨保的帐篷里,龙涎香的气息仿佛凝固了。那面边缘焦黑、刻着双鱼环抱圣印的青铜古镜,静静躺在黑丝绒上,如同一个沉睡的诅咒。两个小小的青铜鱼眼旋钮,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无声地嘲弄着试图窥探秘密的人。

“钥匙…”裴姝低语,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旋钮。萨保琥珀眼罩下那只完好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如同观赏笼中困兽。

“不错,钥匙。”萨保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沙哑,“但钥匙,通常需要密码。明火教那些疯子,最擅长把简单的秘密,藏在最复杂的仪式里。”他悠闲地端起奶茶抿了一口,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秘密、吊人胃口的感觉,“这镜子的‘密码’,或许在镜子里,或许在某个死人手里,又或许…在你们追查的‘鬼新娘’身上?谁知道呢?”

他放下茶杯,猫眼石戒指在矮几上轻轻敲击:“交易已成。消息给了,镜子…你们可以带走。至于能不能找到‘钥匙’,解开‘密码’…”他摊了摊手,那枚硕大的猫眼石竖瞳闪烁着莫测的光,“就看两位小娘子的造化了。记住,三个月,沙洲、瓜州,七成市价优先供货。萨保的信誉,童叟无欺。”他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护卫上前一步,做出请的手势。裴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问和一丝被愚弄的怒意,用那块拓印符纹的粗麻布小心包裹住那面冰冷的青铜古镜,塞入怀中。武玥虽然满腹疑虑和不忿,但看到裴姝的动作,也只得按捺住,跟着护卫离开了这座奢华而压抑的帐篷。

重新回到鬼市那光怪陆离、震耳欲聋的喧嚣中,空气里浑浊的气味反而让人有种回到现实的错觉。两人沉默地穿行在拥挤的人流里,直到钻出那隐蔽的墙洞,重新呼吸到洛阳城深夜清冷的空气,才感觉胸口那股憋闷稍稍散去。

“呸!老狐狸!”武玥一把扯下脸上闷热的傩面,狠狠啐了一口,牵动了手臂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七成市价!他怎么不去抢!还有那破镜子!神神叨叨说什么钥匙密码!我看他就是耍我们玩!”

裴姝拉下兜帽,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后背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她没有理会武玥的抱怨,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面包裹着的铜镜,借着清冷的月光仔细端详。镜背冰冷,那扭曲的双钩火焰符纹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不安的力量感。两条首尾相衔的青铜鲤鱼,鱼身线条流畅,鱼眼处的旋钮纹路精细,显然不是随意雕刻。她尝试着轻轻拨动其中一个鱼眼旋钮,旋钮纹丝不动,仿佛焊死了一般。

“别白费力气了,”武玥凑过来,没好气地说,“那老狐狸不是说需要密码吗?鬼知道是什么鬼画符!”

裴姝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从镜背移开,望向神都洛阳的北方。在深沉的夜色中,那个方向,矗立着一座尚未完工、却已初显磅礴气象的巨大阴影——天枢。那是武则天为彰显其“革唐命”之功业,号令天下铜铁铸造的巨型颂德铜柱。即使在黑夜中,也能感受到那直刺苍穹的轮廓带来的压迫感。

“火…”裴姝低语,脑海中各种线索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线飞速串联,“明火教的‘虚妄之火’…预言‘女主代唐’…萨保说有人想重新点燃它…用这‘阴阳圣印’做引子…”她猛地低头,再次看向镜背的符纹——左阴右阳,吞噬循环。一个大胆而惊悚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

“阴火噬阳!”裴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不是献祭!是破坏!是风水杀局!”

“什么?什么阴火阳火的?”武玥一头雾水。

裴姝飞快地从怀中取出那枚拓印符纹的麻布,又摸出一小截炭笔,在麻布边缘的空白处飞速勾画起来!寥寥几笔,神都洛阳的轮廓显现,洛水穿城而过,北面是天枢巨大的柱基位置。她将那个🜋符纹,重重地点在发现浮尸的洛水河滩位置。

“洛水属阴,天枢为阳,象征武周天命之火,煌煌赫赫,镇压四方。”裴姝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明火教的‘阴阳圣印’,左阴右阳,吞噬循环。将刻有此印的死者置于洛水阴脉节点(河滩),再以命格极阴之人的精血为引…”她的炭笔在符纹旁边画了一个代表女子的符号,“便可形成‘阴火噬阳’之局!此局一成,阴火逆冲,侵蚀阳火根基!轻则天枢崩塌,工程受阻,重则…动摇象征武周天命的气运根基!”

武玥听得目瞪口呆,杏眼圆睁:“你…你是说,那鬼新娘…是被人故意放在那里,用来破坏天枢风水的?!那…那春杏的绣活、还有这破镜子…又算什么?”

引子!或者…祭品的一部分!”裴姝的炭笔在代表天枢的位置画了一个圈,“萨保说,明火教的《焚世录》流落在外,其中一卷最后出现在‘安息香’铺子…而我们从‘安息香’废墟里得到的这面镜子,背刻圣印,双鱼环抱…鱼,在风水堪舆中,常象征水脉、阴气流通!这面镜子,很可能就是布置或维持这‘阴火噬阳’局的关键器物之一!”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武玥:“萨保还说,明火教预言‘女主代唐’成了,他们自己却成了祭品!那么现在,是谁在用他们留下的‘灰烬’和‘圣印’,反过来对付铸造天枢、象征‘女主’权柄的陛下?!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破坏一座铜柱!”

武玥被裴姝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冷静光芒震慑,下意识地问:“那…那下一个目标是谁?天枢?”

“不!是维持这杀局的‘引子’!”裴姝的炭笔狠狠点在代表洛水浮尸的符号上,“一个命格极阴的‘引子’被用掉了,但‘阴火噬阳’局若想持续侵蚀天枢阳火,必然需要新的、更强的‘阴引’!而且,必须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方位!”

她收起炭笔和麻布,将那面冰冷的青铜古镜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走!去北市!找‘安息香’铺子的旧址!那里是镜子源头,或许还有线索!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找到下一个‘引子’之前!”

两人趁着夜色,忍着伤痛,再次潜入沉睡的洛阳城。北市在夜色中一片死寂,只有巡夜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凭着萨保模糊的描述和武玥对洛阳街市的熟悉,她们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梭,最终停在一条背街小巷深处。一股淡淡的、混杂着焦糊和霉变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眼前是一片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的枯骨,指向阴沉的夜空。残存的半堵墙壁上,一块被烟火熏得乌黑的招牌斜挂着,勉强能辨认出“安息香”三个模糊的字迹。

“就是这儿了。”武玥低声说,警惕地环顾四周。

裴姝踏入废墟,脚下的灰烬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搜寻着。倒塌的货架、破碎的陶罐、烧成炭块的香料…一片狼藉。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处半埋在瓦砾下的、相对完好的石板吸引。石板上似乎刻着东西。她费力地挪开压在上面的焦木,蹲下身。

石板上刻着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线条古朴的星图!星辰的排布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格,几颗关键的星辰被特别标注出来,用细线连接。裴姝的呼吸瞬间屏住!她迅速掏出怀中父亲遗留的那本破旧笔记,飞快地翻到记载星象堪舆的部分。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最终停在一页绘着复杂星图、标注着“井宿分野”的图示上。她的目光在笔记星图和石板星图上来回比对,手指在虚空中快速掐算。

“井宿…属木,主水事…分野对应…神都西北…太液池西…宫苑外围…”裴姝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亮,“下一个阴引出现的时间…井木犴值日…月掩毕宿…水星昏见西方…”她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向宫城那巨大的、沉默的轮廓,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就在今晚!太液池西,宫苑外围!下一个命格极阴的‘引子’…是即将入宫的采女!而且,是命格属水、名字中带‘云’或‘雨’字的采女!她们今夜会暂居宫苑外围的掖庭别馆!”

“采女?!”武玥惊得差点跳起来,“老天爷!她们住在宫墙里头!我们怎么进去?硬闯是找死啊!”

“来不及了!”裴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她一把拉起武玥,“掖庭别馆紧挨着禁苑西墙,墙外有片桑林!我知道一条废弃的排水暗渠可以通进去!走!”

时间紧迫,两人顾不得伤痛,在夜色中朝着宫城西北方向发足狂奔!武玥捂着隐隐作痛的手臂,咬紧牙关跟上。宫墙的阴影越来越近,如同蛰伏的巨兽。绕过高大的重玄门,避开巡逻的金吾卫,她们终于潜入宫苑外围那片茂密的桑林。林间湿冷,腐叶的气息浓郁。

裴姝凭着记忆,在桑林深处一处藤蔓缠绕的土坡下,找到了那个被杂草掩埋了大半、散发着淤泥腐臭气味的方形石砌入口——一条废弃的排水暗渠。

“跟紧我!”裴姝低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武玥看着那黑黢黢、仿佛通向地狱的洞口,咽了口唾沫,也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渠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粘稠湿滑的淤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空气污浊稀薄,仅容一人弯腰前行。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全靠摸索着冰冷的石壁前进。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的空气。暗渠的出口到了!出口被生锈的铁栅栏封着,但栅栏的几根铁条似乎早已被人为地弄弯,形成了一个勉强可供瘦小之人钻过的缝隙。

裴姝率先钻了出去,武玥紧随其后。外面是一处狭窄僻静的宫墙夹道,两旁是高耸的宫墙,墙内隐约传来人声和灯火。她们出来了!这里正是掖庭别馆的后巷!

裴姝迅速辨认方向,拉着武玥贴着墙根的阴影,朝着灯火较集中的一处院落潜行。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脂粉香气和年轻女子低低的说话声。裴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亮灯的窗口。她的手指在袖中飞快地掐算,回忆着石板星图的方位和笔记中的记载。

“西北角…水月清辉位…”她低语,目光锁定在别馆西北角一处相对独立、灯火通明的小院,“就是那里!命格属水…云衣!下批入宫的采女名册里,有个叫‘云衣’的!”

两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接近那小院的后窗。窗纸透出温暖的烛光,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对镜梳妆。

“就是她!”裴姝当机立断,正要上前示警。

异变陡生!

“咻!咻!咻!”

三道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对面宫墙的阴影里暴射而出!目标直指小院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那不是普通的箭矢,速度更快,劲道更猛,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

“弩!三矢连发!”裴姝瞳孔骤缩,失声惊呼!这种威力巨大的军械,怎么会出现在宫苑之中?!

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裴姝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抓起脚边一块沉重的断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窗户狠狠砸去!

“哐啷——!”脆弱的窗棂应声而碎!木屑和碎纸纷飞!

几乎在同一瞬间!

“噗!噗!噗!”

三支闪着幽冷寒光的弩矢,如同追命的毒牙,狠狠地钉入了窗框和屋内墙壁!其中一支,几乎是擦着那个刚刚因惊吓而扑倒在地的采女云衣的发髻掠过,深深没入她身后的妆台木柜,尾羽犹自剧烈震颤!

“啊——!”云衣采女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掖庭别馆的宁静!

“有刺客!护驾!”附近的侍卫被惊动,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响起。

裴姝和武玥的心却沉入了谷底。她们暴露了!而且,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她们,是那个命格属水的采女!刺杀失败了,但对方显然还有后手!

“走!”裴姝一把拉起惊魂未定的武玥,转身就要冲回暗渠入口!

然而,就在她们转身的刹那,裴姝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对面宫墙那浓重的阴影里,一点幽绿的光芒,如同潜伏的毒蛇之眼,冰冷地闪烁了一下,瞬间又隐没在黑暗中。

不是乱葬岗的窥视!是同一个!或者…是同一个组织!

冰冷的杀机,如同这宫墙夹道里骤然卷起的穿堂阴风,瞬间将两人死死攫住!对方不仅知道她们会来,还在这里等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