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因缘际会(上)

谢游躺在榻上,还在回味。那黄鱼面着实做的好吃,难怪一旁的伙计不时地偷看那忙活的小厨娘,这么心灵手巧的姑娘,哪个少年会不喜欢呢?

“呵呵,东家的家里人。那东家听起来眉清目秀,模样俊俏,出门行事偏又这么繁琐,说不准是个女扮男装的名门闺秀,偷偷出跑来历练。想要迎娶她身边的人,那位当伙计的小兄弟怕是需要多多努力了。‘’

等等,天机划过,一闪而逝。

他突然抓住了一丝灵感,当年的伪造书信一事。有所怀疑的人皆往直中取了,那柳涵就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那张大网只撒下半壁河山,谁说女子不如男?

满朝诸公,士林大儒尽皆太自负了,忽略了那些才华横溢的奇女子,亦能书出铁画银钩。

她们往往被世俗所耽,深藏闺阁绣楼,隐于珠帘幕后,很难如男子一般显名人前,千百年来流传不过二三。

咏絮之才的谢道韫,校书制笺的薛涛,本朝的易安居士就是其中最璀璨的明珠。

也许当年的那封书信就出自某个女性大家之手,谢游将任务递了出去。

这三五日总有些士子商贾寻机攀交。此时临近春闱,前来礼部换帖的书生蜂拥而至,还有不少青年学子是想来感受一下这文教大事的氛围。大家平日里寒窗苦读,难以交际,借此寻些知交好友。至于行商走货的人应酬往来间的热情些到也不足为奇。

但他渐渐的就感觉到了不对,这巧合到能凑出一桌周吴郑王。前些年,他行走江湖用的都是化名,以前的因果怕是很难寻他。

那就是这临安城的麻烦了,盯上他的不知道是哪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福伯一番追查,顺藤摸瓜,发现这些人都来自贾府的某个管事。

谢游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看看贾思道在搞什么把戏。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此事居然是那郑管事的神之妙手。

像往常一样用完晚饭后,谢游在街上晃悠,放松一下尘劳枷锁的凡心。

这俩日有不少的波斯与南洋商队,把船停靠在了钱塘江边码头。他们每次都能带来不少殊方异域的宝贝,谢游自小就对海外的世界充满向往,也想瞧瞧这热闹。

这批巨贾财力过人,在获得了市舶司和京兆伊衙门的准许后,他们直接包下连带客栈的半条长街用来行销货物。

一入夜,隔两三条街外就能看到这里火光烛天,他们用轻松欢快的鼓点敲出人们心中的炽热。空气中弥漫着花草香粉的浓郁,那些身穿树叶草裙的南洋女子在炭盆和鲛油灯下载歌载舞,吸引了不少临安百姓驻足观看。

贩卖香料的商人支起火炉,将那大块羊肉烤的滋滋冒油,用小刀片下后蘸着香料供行人品尝。

还有那弹着乌德琴,招呼客人的大食珠宝商,这些精雕细琢的宝石在灯火下璀璨夺目。奇异的手工制品,风干的海味,珍珠…太多东西看的人眼花缭乱。

他在熙攘的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两人,正是那日西湖畔赠他许愿结的文云孙和他的红衣友人。

她正踮起脚尖,揪住文云孙的耳朵,让他好生狼狈与滑稽。他一边跳脚一边让女子撒手“芸娘,你误会了,我哪里是看这些番邦女子跳舞啊?我是在看她们的衣服纹饰,有些像书中所提到的百越人,他们竟迁至海外了吗?”

谢游本想开溜,可文云孙看到了救兵,哪能让他轻易离开,忙喊道“谢兄!”

果然有效,那名叫芸娘的女子慌忙松了手,整理起衣袖,顷刻间就化成了娴静淑女。

谢游走上前去拱手一礼,与二人相见。待瞧见那女子已盘起发髻,就已经知道两人好事已成,若非如此是不会相伴夜游的。

谢游赶忙补上恭喜与祝福:“上次一别不过月余,兄台就良缘成果,喜结连理,实在羡煞了小弟。祝愿二位日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文云孙憨直地笑笑,连连称是道谢。

“妾身在此多谢郎君了,有道是益友难寻,以后可不许带我家官人沾花惹草”那芸娘向他福了一礼言道。

那英气十足的眸子下藏了些杀气,她觉得这个谢游生的面如冠玉,肤若脂玉,偏又有双明亮摄人的眼眸,像浪荡子,恐他带坏了端雅方正的文云孙。

谢游忙知情识趣忙跟文云孙道别,还未走出多远,就瞧见青葱指拧上了他的后腰。

“哎,可怜的云孙兄,空负了打虎般雄壮的身材,却被胭脂将斩于马下。以后这些风花雪月怕是不太方便了,人生不知少了多少乐趣。”

‘’兄台好见解,与某甚是相投”来人将折扇一合,拱手笑道。抬眼望去此人头戴白玉莲花冠,身穿靛蓝云锦袍,面若桃花,唇红齿白。若不是一身雍容华贵之气,很容易让人想到傅粉施朱,衣锦绣服,俱承辟阳之徒。

“刚才景象我也看到了,心有所感,跟老兄竟如此类同,实在有趣。”

“小可姓赵,名行蕴。”

谢游笑道:“国姓?”

“唉,天下赵姓只怕不下百万,哪能人人都是凤子龙孙呢?”

“呵呵,那倒也是。”谢游与他互通了姓名。

“这么寒冷的天,这纸扇怕是有些累赘了吧”

“怎么会,莫要笑我附庸风雅,实在是那些韶颜稚齿的小娘子都爱看些这个,此物更能彰显我的俊逸风华,我岂能不遂了她们的心意。况且,这冬日也有郁结心热的时候,还能图个通透凉快。”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谢兄弟器宇品貌皆是不凡,若再添些华冠丽服必有佳人垂青。”

谢游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坦然道:“没钱!”

“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赵兄可要当心,不然有钱也要变没钱。”在赵行蕴还在发呆的时候,谢游从人群中扯过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个钱袋。

上面的织绣和纹饰十分眼熟,赵行蕴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东西。

那衣衫褴褛的孩子一脸的惊恐。不料赵行蕴却并没有生气,反而拿出了一角碎银子丢给了他。

谢游本以为赵行蕴会来上一段说教,可他只是叹了口气就放那孩子离去了。

在赵行蕴的鼓动下,投缘的俩人径直在那香料摊子坐下,问那摊主要些烤羊肉。

那番商见他贵气逼人,不敢得罪,一脸幽怨的告饶。赵行蕴也不废话,一抬手就甩去两枚厚重的银饼子。这效果立竿见影,店家不但用木托盘盛满了羊肉,还奉上两瓮美酒。

羊肉炙烤的水平极高,肥嫩多汁的腰眼和肋排烧的表皮金黄酥脆,再蘸上甘辛的香料,余味无穷。

“兄弟,这东西鲜嫩的紧,刚离了火的最香。你可要快些,凉了就没味道了。”

当赵行蕴细嚼慢咽地抬起头时,才发现谢游已经问东家要了柄快刀,切成小块后直接上手,无比娴熟。

“哎,哎,哎,嘿,慢点,你且等等我啊”,看得谢游如此快意肆然,他将那碗筷一扔,不顾灼烫油腻,拿在手中大快朵颐,直喊快活。

谢游将酒开封,斟上两碗,用来去腻解渴。两人刚一入嘴就尝出酸甜的馥郁果香,正是南洋佳酿。与现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临安十分相宜,但跟这本色本味炙烤羊肉有些不般配。

“我刚才看到前面有好酒,你且稍等,我去去就来。”谢游拍掉手上的油渣,起身而去。

少顷,他就弄回来了两个小坛。一掌拍下泥封,一股奇特的浓香撒在空气中。

赵行蕴张口问道:“这酒好生奇特,气息如此浓烈,我竟从未见过。可有名字?”

“莫急,先尝尝再说。”谢游端起碗一饮而尽。

赵行蕴见他喝的如此豪迈,当下端起陶碗效仿。入口时尚未觉得异样,入腹后却爆发出刀割火烧之感,回还出醇香与淡淡的甘甜。卒不及防之下不但憋红了双颊,还止不住咳嗽。

“这是西北那些豪壮男儿的饮物,初时喝不惯,浅尝慢饮即可。”谢游淡淡的笑着,眉宇间带着些许挑衅。

赵行蕴一向要强,与谢游连碰了三碗,棋逢对手。感慨道“此酒浓烈,似男儿饮血。

张能臣的《酒名记》中所列我喝过大半,竟无一味同,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那你可就错了,恰是此酒无名,你才不能识得。这酒源自西北苦寒之地,那里冬日朔风凛冽,蚀骨侵肤。男儿们却要在风雪中忙于生计,用此酒御寒,苦中取乐。古时,我华夏各国尚不喜食羊肉,唯有西北古秦食苦须,肥羊,饮这烈酒,自古就是绝配。我朝繁盛于东南,此间山清水秀,不喜苦烈。是以多用草药香丸调制酒曲,所成所出大多柔香甘甜。”

赵云蕴感叹道:“是八百里秦川啊,我们遗弃那里已经一百多年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赵行蕴眼中有怅惘闪过,受制于出身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困在这临安城里混吃等死。

“肉身者鄙,莫再说了,都在酒里了。”

“喝!”

只余下了瓷碗相碰的声音。